羊肉

    纪姜在前面走,顾有悔手足无措地跟在后面。     “你去哪里啊。”     他好不容易把缠在身上的织锦缎松扯下来,追上去与她并行。     “回府。”     她声音清冷,说白了就是故意在避。     顾有悔抓住她的衣袖,纪姜被他扯得一个踉跄,“顾有悔,这是待公主之礼啊。”     顾有悔刚要说话,却看见她青肿未消的手掌。忙一把掰起来看。     “你手怎么了?”     纪姜将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拽出来,“没怎么,做事时伤的。”     顾有悔陡然提高了声音,“我说殿下,你替他遮什么!”     这一声殿下,引得东市的人频频侧目,纪姜忙往他身后躲,口中低道:“你能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叫我殿下吗?”     顾有悔转头看着她在自己背后涨红的脸,“那不行,我林师兄说了,对你,琅山上下都要以公主之礼待之。你若要回府,我就追着你叫一路的‘殿下’。”     当真是扑面而来的江湖痞气,偏偏又坦坦荡荡。     东市初春的细风里,他抱剑在怀,低头凝着身后的纪姜,束发的青带轻轻浮过她眉心。他用剑柄抵了抵她的肩膀。     “诶,走吧,跟我去吃暖锅子,二月一来,就没那种滋味了。”     时节之美好,会给年轻的人的内心情绪,很多微妙的注脚。     青州的初春,霜雪从寒冷青瓦顶上退去,退过乌黑色的,潮湿的石头阶梯,最后退成了最后一盘羊肉上的雪白筋络。     “小二,再给小爷切一盘萝卜。”     东市旁的一家撑着油布的暖锅摊子上,廉价的饮食,每一盘肉,每一盘蔬菜却都很实在,人们被滚烫的汤烟熏红了鼻尖头,天虽然很冷,大多数人还是脱下了外袍,随意丢在竹篾框子里。一隅天地里高谈阔论,乾坤如沸腾的水,日月如沉浮的肉。     顾有悔手中握着一双很长的竹筷。在釜中搅动乾坤。一片薄羊肉如滚汤中三下两上,鲜红如云霞的颜色就翻了白,他将一碗椒酱往她面前一推。肉裹椒酱蹭出温暖的油光。他收回手,撑着下颚看她。     “你吃。”     纪姜夹起肉片,沿着边沿咬了一口。椒酱的鲜辣窜入口中。     宫廷里也吃暖锅,但香料讲究,器皿精致,她被要求举止得体,哪怕是食腥膻之物,也不能舍优雅风度。     见她细嚼慢咽,顾有悔看得着急,举起筷子又涮了一片。     “宫里的吃法,真磨叽,这样,嚼得出肉汁鲜味吗?”     说着,他一口将滚烫的肉片塞入口中,烫得自个差点跳起来。     纪姜抿嘴忍着笑,放筷倒了一杯茶与他。顾有悔忙接过来灌下,这方好些。     “特意带我吃这个做什么。”     纪姜夹起肉片来,又咬了一口。     顾有悔放下茶杯,“先说啊,是我师兄说的,你们宫里,每年年节都要赐暖锅宴,你头一年不在帝京……”     他顿了顿,自觉说到了她的伤心处。     便起筷在烫锅子里翻萝卜。     纪姜将那块肉慢慢地咬完,笑着问道“怎么不说了?”     顾有悔低头着头,“说什么啊,反正宋简是个混蛋,绝不可能体谅你的艰难了,你又是个糊涂,我是没办法把你从宋府里拧出来了。不过,我这次回青州,也就不走了,师兄把小镜湖的宅子留给了我,我就留在青州,你有什么事,我都看得见。”     纪姜放下筷子。看着他被烫烟熏红的鼻子尖:“其实你不用在意,我已经不怎么去想过去在帝京的事情了。”     顾有悔抬头道:“我觉得不值得,哪怕我认为……”     他拿捏了一下语气,“哪怕当年……你是有过错吧。但你这代价,也算是付得够大了。”     纪姜笑了笑,“你究竟是同情他,还是同情我。”     “同情你啊!”     他终于翻出了一片萝卜,夹在嘴边吹着。     “男人没什么好同情的,行走江湖,谁不是血海深仇,身上几个血窟窿的。折磨女人,算好汉?”     纪姜喜欢听他说话,但是,她不大愿意和顾有悔论起宋简的事。宋简究竟是不是个无情的人。关于这点,她在宫里多年,心之敏锐,人性修炼,她比陆以芳有过之而无不及。陆以芳能看出的,她身在其中,又怎会全然不觉。     “对了,你刚才说回青州……你之前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吗?”     顾有悔“噢”了一声。     “对,我都忘了这事。师兄让我下了一趟江南,去寻邓瞬宜。”     “邓瞬宜?”     纪姜一怔,“他怎么去江南了?”     顾有悔叹了口气,旋着手中的筷子,低声道“他们平西侯府出了大事,公文已经下到地方上了,老侯爷联合江南浙党一派的官员,弹劾梁有善,结果弹劾不成,被下了诏狱,年初判的斩刑,邓瞬宜运气好,从帝京逃出来了。”     邓瞬宜这个名字,已经在纪姜的脑子里开始消隐了,但是往回忆里一捞,还是捞得出来他的形象。邓瞬宜待她,是没得话说,就算她倒了合卺酒,锁他在公主府门外,让她在帝京的贵族面前丢尽脸面,他也没在旁人面前说过她的半分不是。而且,邓家一门,是累世的公卿啊,说杀头就杀头。着实令纪姜心惊。     “你们找他做什么?”     顾有悔摇头,“我懒得想这些,左不过是东厂和我爹之间的那层遮羞布要捅破了,你想想呢?”     纪姜望着锅中沸腾的汤水,下过肉,汤面起了一层血泡子。看起来有些脏污。     如今内阁和司礼监,一内一外抬着自己弟弟的龙椅,之前因为青州叛军的缘故,还算是同心协力,但自古官不容宦,拉锯出血来是迟早的事情。西平侯弹劾梁有善,一定是拿住了要害,但却被梁有善先下手灭了口,那这个要害,很有可能是在邓瞬宜的身上。     想完这一层,纪姜忙道: “那你找到他了吗,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顾有悔短促地笑了一声,“他来青州了”     “我本来在杭州府找到了他,准备带他回琅山,谁知道,宋简的人在半路上截住他了,结果,他听说了你在杭州的事,就死活不肯跟我走了。”     纪姜怔住。     汤已经要烧干了,沉底萝卜几乎被煮成了泥巴。     外面突然跑进来好多人,顾有悔侧头朝外面看了一眼。     “哟,下雨了。”     青州开春后的第一场雨,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来了,不多时,头顶的油布就被淋得噼里啪啦地作响。狭小的摊位上瞬时挤满了人。     顾有悔起身走到她面前,将她和人群隔开来。     “公主,下回打死我也不带来你这种地方了。”     纪姜仍旧没有应声,顾有悔回过头来,“你怎么了?”     “顾有悔,就算是拖,你也该在杭州那边把邓瞬宜拖回去!”     她突然提起声来,目光也冷了下来。     顾有悔想起邓瞬宜但是那绝决地要和他拼命地模样,脖子一哽,顶道“我到是想拖,那小侯爷,细胳膊细腿的,拿着把刀逼我放他走,我有什么办法!”     纪姜抬起头,抿唇盯着他的眼睛。     顾有悔被她看得背脊发冷,“诶……我错了,我不该这样跟殿下说话。我……”他手足无措,在顾有悔的眼中,父亲也好,纪姜也好,这些在政治旋涡里如腌菜一样打旋的人,活得精致又疲倦。     “你别这样看着我,你这个眼神,和林师兄知道这个消息时候的眼神好像。”     纪姜吐出一口气,垂下眼来:“你师兄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顾有转过身,不可思议道:“奇了,公主怎么知道师兄有话对你说。”     话音刚落,摊子主小心的走到顾有悔身边,弯腰低头在他耳边道:“这位小爷,宋先生来了,要找……这位姑娘。”     听到这话,纪姜忙站起身来。     宋简亲手撑着一把伞,一步一步走近暖锅摊子。雨下得有些大,他的袍衫一角已被濡湿了。眉目间看不出什么情绪。     “爷……我……”     “这是你该说话的地方吗?”     宋简放下手中的伞,拖过一张椅子,在她身旁坐下。一旁的张乾连忙接过来,倚在椅旁。     躲雨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此时气氛诡异,面面相觑。     张乾道:“你们看什么,还不快走。”     说完,将一枚银锭子抛给摊子主“换锅,再给我们爷切一盘羊肉。”     众人连忙拔腿散入雨中。     纪姜正要上前,顾有悔却一把把她拽到了身后。“跟她无关,我拽她来的,你别和他过不去,你若非要罚他,我把我这身皮肉拿给你去打。”     宋简笑了一声,抬腕挽起袖口,又从筷筒里抽了一双筷子。     摊主上来换锅子。又将新切的一盘羊肉也端了上来。宋简夹了一片,投入沸腾的水。而后用筷子点了点对面的桌面儿。     “顾有悔,顾仲濂口吐锦绣,你一点都学不到。先坐。”     他们是两个做派的人物,虽然年轻时也曾在一个酒桌子上聊过女人和国政,但年岁已久,一个在仕途为官,一个在江湖做草莽,到头来,明明相互看重的两个人,现在谁也欣赏不起来谁。     顾有悔见他没发坐,便撇了撇嘴,把剑倚在他的伞边。撩袍坐下来。     宋简新取了一个酒杯,推到顾有悔的面前。起身,亲手拿过了酒壶。纪姜伸手想要替他,谁知他却避开了。     “不用,你跪着。”     ※※※※※※※※※※※※※※※※※※※※     疯狂存稿中。     读者“阿难”,灌溉营养液     +1     2019-01-10 22:55:42     读者“唯有你好”,灌溉营养液     +1     2019-01-10 22:29:05     读者“柠檬?不呆萌”,灌溉营养液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     谢谢菜菜的雷。     寒假快来了,登完成绩改完卷子的我,却还有一堆教学资料和教学会议。     虐男主的呼声太高。怎么说呢,走着看吧。     喜欢庶人请大家收藏:庶人更新速度最快。(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六六闪读:www.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