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冬

    第四章     有悔,顾有悔嘛。     纪姜到是当真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他是顾仲濂唯一的儿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纪姜大婚的那一年,顾仲濂就把他送到一座不知名的山上去了。对外称的是,其子命弱,买了几个替身在寺庙里都活不下来,最后,不得已要把他送到山中去,让神佛来给他的独身子镇命。     这么一传,顾有悔到真的被传得有些神神秘秘的。     纪姜很在意他这个名字。有悔。     这的确是一个江湖气十足的名字。顾仲濂是先帝爷年间的状元,文豪大儒,连官邸小园中的细景,都要引经据典地来命名,自陈献章开启“涵养心性,静养端倪”的心学之后,顾仲濂是其后承袭这一学说集大陈者,人在高位,精神层次也在时代顶峰,他儿子的名讳,不说其中意义该有多少这位名臣的沟壑在,至少不该是这样两个直白的字。     有悔,究竟有什么悔?     “喂。”     纪姜正在沉思,树上的人唤了她一声,接着,那衫袍上的一缕就飘飘悠悠地落到了她的脸上。     “擦擦你脸上的水吧。”     说着,顾有悔从树上一跃而下,斜枝划拉到了他肩膀上的伤口,他忙抬手摁住,口中抽了一口凉气。     纪姜抬头看着他,“你肩上的伤口不处理行吗?”     顾有悔毫不在乎,“这点小伤都要在意,还怎么行走江湖。”     他有些咬舌地咬着“行走江湖”这四个字,这四个字在官话里并不是很好发音,顾有悔说一遍,似乎觉得说得并不是那么潇洒,咳了一声,有重新咬了一遍,这一回却险些真的咬到舌头。     纪姜在坐在树下笑出了声,顾有悔十分懊恼。     “你别笑啊。”     纪姜这二十多年,见多了绷着皮囊的太监女史,却是第一次见到顾有悔这样嚣张又鲜活的人,实在是绷不住,他不让她笑,她偏笑得停不下来。     那尽情绽放的笑颜如四月沐春的花,在顾有悔眼前盛开一种庞大又耀眼的美。     顾有悔卸下脸上的懊恼,随手掐着树枝上的枯叶,有些不敢去看她。     纪姜笑够了,方直起身子问他,“你真的行走过江湖吗?”     顾有悔拍掉手上被碾碎的叶子,将剑抵在双腿前。脸上挂起一丝落寞。“当然走过,不过,其实现在这世道上,哪里有什么江湖。”     说着,他举起剑,随手打头顶的一颗漏冬的果子,正要递给纪姜,想了想,又在衣襟上仔细地擦了擦,这才递给纪姜。“吃点吧。压压惊。”     纪姜接过他递过来的果子,张嘴咬了一口,漏冬的果子,竭尽全力地长满甜蜜的汁水,一口下去,直往唇齿之间窜。她一面品着其中的滋味,一面闲问道:“为什么说如今的世道没有江湖。”     顾有悔在身边靠着树干立住,“乱世才有江湖,如今,到真的是个乱世,不过,锦衣卫和东厂的那些人,到可以如匪徒一样流窜四方,搜刮民财,几刀下去屠个满门,不在话下,杀人就当是给人留碗口大的疤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相反,真正的江湖豪杰,稍有不慎重就被当成流民抓了,我一路跟着你过来,看了几场县衙门口架棍子的刑,说起来,有些人还和我打过照面。哎……什么叫英雄报国无门,侠客还不如个唱戏的,一身侠肝义胆,被剥掉衣服仍在百姓面前打,你说,还几个人肯劫富济贫,惩贪官杀污吏,早寒心了……”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也不在乎眼前这个宫中的女人能听懂多少。     “对了,你是要去青州府吧。”     “嗯。”     纪姜咽下最后一口果子肉。意犹未尽     “你是要去找宋简是吧,听说他在青州府玩大发了。”     纪姜险些呛着,“你说话可真有意思。听你的口气,你认识他。”     顾有悔仰起头,“以前,我还在家中的时候,到是认识他,后来……两年前又见过一次,她妹妹宋意然带他来找我师父,治腿疾。”     纪姜忙接着问道:“他的腿怎么样了。”     顾有悔有些愤恨“你还能不知道?当时不知道是谁逼他跪行出帝京,他一路爬到嘉峪,他妹妹说,见到他的时候,他那一双膝盖磨得连肉都没有了,光看见里头两块白深深的膝盖骨头,在师父那里养了半年,才勉强能站得起来,这一两年,大多时候,应该都得靠着轮椅来行动。”     说到这里,顾有悔到收起了将才那份轻佻作风。正色道:“要说到政治军事,大齐没一个男人比得上他,这么个人物娶了公主蹉跎一辈子也就罢了,你们朝廷还把他一家逼得家破人亡,要我,我也恨死朝廷了。”     他把剑抱到怀中,义愤填膺地说着,好像他自己和朝廷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现在去找他,恐怕真的是去找死。”     “我知道。”     “知道你还去?”     纪姜抬起一双星月般的眼眸。“不找他,我去什么地方,我们是夫妻,如今我被除宗籍,他就是我的户主。”     “呵!”     顾有悔噌地跳起来,“什么户主,你还不知道吧,他在青州府早就娶亲了,美妾娇娘都纳了好几房了。他的妻子是陆佳的女儿陆以芳,你现在走到他面前,他还不把你往泥巴地里作践啊!还有,他的妹妹宋意然,见了你估计就要剥你的皮。你是不晓得,她在嘉峪为了救他哥哥的性命,爬了多少人的床榻啊……落了一身的病,这会儿……”     他说得有些激动了,见纪姜那双眼中的星月悄悄暗淡下去,这才悻悻地闭了口。     “我是怕他会杀了你,我不想你死,毕竟你死了,师父也不能让我活着。”     说着,他有些颓然地靠着她坐下。     “喂。你要不别去青州府了。”     纪姜抬起头,山中雪凝成了霜,晶莹剔透地挂在一叶不留的枝干上,干冷的风打着旋儿地冲入她的眼中,又把她眼底的那个人掏了出来。宋简也是个喜着青色袍衫的人,成亲卸官之后,平日里闲暇在家,就爱教她写字。每次他轻轻握着他的手,告诉她腕力如何运,笔锋如何勾。写完只有,他亲手盖上砚台,架平湖笔,然后烫软自己的双手,来捂她的手。     后来纪姜为他建了流觞亭,重阳中秋,两人铺席而坐,把书楼那些无用而瑰丽的书卷都搬出来,纪姜起一句,宋简就流畅的讲典故和出处,青衫磊落,像个坐享人间富贵美人,而又丝毫不染油腻腥膻的书中仙。     在那个年岁里,宋简虽不深情,但算得上是个温柔的男人。     “有悔,你刚刚问我,为什么要去找他。”     “嗯。”     顾有悔坐直起来看着她,霜雪的沫子落了一两星在他的鬓角,慢慢地融城晶莹的水珠,如同坠在她发上晶石。     “一来,是为了大齐,我要替我弟弟解白水河之困。二来……”     她闭着眼睛笑了笑:“这两年来,每每当我要给自己寻觅一个归宿时,我就会想起他,想起他吧,我就谁都看不入眼了。三来……”     她吸了一口气,“三来,一路上,我仍然有些想他。我知道他恨我,不过,我一日为庶人,他一日为臣,这样挺好的,我们都没走出去太远,谁也没多要什么,很公平。”     这下轮到顾有悔听不懂了。     什么叫“我们都没有走出去太远,谁也没有多要什么。”他想不明白,难道宋简要得还不够多吗?但在他的立场上,他也不好再纠缠着纪姜的痛处来问。     索性吹了个口哨,破了这多少有些伤感的气氛。     “哎,你要去就去吧,本来我想暗中护送你去青州府的,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看来我也不用暗地里跟着你了。跟你同行吧,这一路上,恐怕还要出别的乱子?”     “别的乱子?什么意思?”     顾有悔向刚才遇袭的那个方向望去,“你以为那几个人真的是山匪啊。要不要我划开他们下面的裤子给你看看,他们是些什么人。”     纪姜脸色一红。“你的意思是,他们是东厂的人?那他们怎么还……还……”     她是何等高贵的人,有些话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顾有悔把话接过来,“明目张胆地杀你,那不是逼着我爹对东厂下刀子吗?可不得伪装成山匪劫财劫色来掩人耳目,你是想说他们为什么要解汗巾子,太监就不想那方面的事了,你是宫里出来的女人,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不过,我想不明白,东厂的人,为什么要对你下手。”     纪姜凝眉想了想,“有人……不想让宋简退兵吧。”     “谁啊,东厂厂臣,梁有善吗?”     顾有悔吐出这个名字,又觉得忌讳,啐了一口道:“呸,狗阉党,名讳和小爷这么像。”     纪姜被他逗笑了,“顾大人一代大儒,为什么会给你取这样一个名字。”     顾有悔站起身,“不是我爹给我取的,我的名字,是我娘取给我的。”     说着,他屈指为哨,潇洒畅快的吹了一哨子,接着山谷里就响起了有力的马蹄声。     “你的马被你扎死了,骑不了,我的马让给你骑。”     “那你呢?”     “我,你放心,我可不敢与公主你同骑。”他一面说,一面指着自己的腿。     “我甩着这一双腿,照样追得上你。”     ※※※※※※※※※※※※※※※※※※※※     宋简上线倒计时。     谢谢vanessa和晚藤炸的雷!     今日更得多,明日应该是不会更了。我要稍微调整一下后面的。     喜欢庶人请大家收藏:庶人更新速度最快。(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六六闪读:www.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