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了。雨在下半夜不再下,等到清晨时分便已是云开雾散,第一缕光芒从空落下,落在元县衙外等待的百姓头、身。阳光驱散雨水阴凉,让人身心俱暖。聚集在元县衙外的百姓,此时已经超过千人,人数虽多,但是秩序井然,并没有想象的混乱与喧嚣。公差衙役以及元县内几个有名帮派成员的维持,在其起到了一定作用,但最主要的因素还是来自于范进的名声,以及衙门分发的油纸伞、蓑衣。时下百姓对于衙门总归还是畏惧为主,聚集起来向衙门施压,自己心里也没有把握。衙门只要略微释放一丝善意,于百姓而言,觉得是天大恩赐,心的怒气本来是针对冯邦宁而非范进,得到衙门的关怀之后,越发觉得范大老爷是好官,会为自己做主。于衙门所提出的要求,也乐于接受。几十辆手推车,满载着一桶通米粥,落到每人头也是一碗而已,并不足以果腹。但是对百姓而言,这一碗衙门分发的米粥分外甘甜,三两天都不会感到饥饿。“青天”、“父母官”之类的议论,在人群慢慢发酵,有人则低声询问着维持秩序的公人,如何才能把户籍从江宁县改到元县,手续到底麻不麻烦。凤鸣岐走在人群,与几位相熟的朋友打着招呼。他为人四海,贩夫走卒也很有些熟面孔。昨天出手攻击锦衣卫的武行里,也有他的熟人在。这些人算是老江湖,官员见得多了人的阅历也足,由于职业的关系,很少会对官员表达出好感。即便是当年海瑞做巡抚时,他们一样颇有微词。现在这些人却在异口同声地夸奖着范进,表达着对他的推崇尊敬,甚至有人询问凤鸣岐,能否找到门路,让他们到衙门里做事。退思好手段!凤鸣岐心内暗自寻思着:在人群里安排了县衙门的卧底,适当的时候发表看法,引导百姓舆论以及思路,这手法其实算不如何高明,但问题是这么多年以来,官府没人能想到。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衙门从一开始对百姓释放善意,而不是严阵以待视如强盗。官府的善意在前,百姓自然以善意回报,人与人相处本是如此。可惜这些年来,江宁乃至大明官场,又有几个地方官真的把百姓当成子民而非潜在敌人看待。或是怕麻烦,或是心有愧,大明已经有很多年没出过能和百姓友善相处的官员了。不过是些纸伞蓑衣,几个书办来询问百姓需求,再是些米粥,成功收复了民心。从眼下情形看,即便冯邦宁的处置并不如百姓所愿,也不会导致大规模民变发生。这些手段说出来都不复杂,但是都需要用心去做。即便是范进未来把这些心得广而告之,肯这么做的官员怕是也没几个。五儿找了个好相公,连马四娘都可以算作找到了好归宿,是不知道这两人将来这么相见。算了,这些女人的事,自己不操心。几声云板响,百姓停止了交谈,张铁臂从里面走出来,向百姓拱手行礼,随后运足气力高声传达着范进的要求。因为人数众多,衙门里安排不开,请百姓选出代表三十名堂回话,其他人只能听堂,全程不能插话,不能打扰审讯。这种要求如果是在一开始提出,可能会引来百姓极大不满。可此时百姓对县衙猜疑已去,于父母官要求无有不应,一听吩咐立刻开始推举代表准备堂回话。这些人彼此之间未必熟悉,人选却不是那么好出的,利用这段时间,范进再次来到冯邦宁的房间。挨了一顿暴打的冯邦宁并没有被安排住房,只是在小花厅对付了一晚。没人给他送食物,也没人给他送伤药。从小享受惯的冯邦宁几时受过这种苦,这一晚没有铺盖没有饮食,伤痛与饥饿并发,根本睡不着,人很是憔悴。见范进又进来,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躲向墙角,想要放几句狠话,却又怕极了对方拳头,一肚子的咒骂,出口便成了哀求。“范……范兄,我喊你声兄长好不好?求你了,给我口吃的,给我口水也行。我知道自己错,将来你怎么罚我都行,可是现在你得给我口吃的,要不然我要死了。如果我死在你的衙门里,你跟我叔叔面前也没法交代吧?”他的声音嘶哑,嘴唇干裂,脸的伤依旧十分明显。两眼成了熊猫眼,原本还算英俊的脸青一块紫一块,五颜六色,不仔细看已经辨别不出其原本模样。若是京故人相见,只怕是不敢相信,冯大少也会有这般狼狈的时刻。范进冷笑着走过去,几步来到冯邦宁面前,一把将对方拉起来。冯邦宁下意识地将手护在脸,哀告道:“不要打脸!”但是预想的拳头并没有落下,直到他放下手,才看到范进并没有打他的意思,只用一种轻蔑的目光看着他。“不打脸的话,今天这一关你过得去么?奴变已经让我们江宁官府很头大了,如果你活蹦乱跳的从县衙门离开,信不信马是民变?到时候那些百姓不管你是谁,也不管冯公公是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你又几条命可以死?我不打你脸这一顿,怎么向那些老百姓交代,又怎么平息这场骚乱?要不然你教教我?”冯邦宁愕然。他抬头看着范进,对方已经把他按到椅子。只是用的力气太大,冯邦宁只觉得一阵剧痛,想要跳起来,却又不敢,生怕惹了这位混不论的知县,又惹来一顿揍。“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想着要报复我。这些事我已经想到了,也知道会是这样。我没资格不许你报复,如果你想报仇的话,我随时奉陪。不过我要警告你一句,人做事要承担后果,我已经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了,你是否做好了,我不知道。如果你报复我失败的话,我不会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到时候会怎么样……只有天知道。”“我不是吓唬你,只是想让你好好想一想。这件事必须有个了结,眼下江宁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指望官府调兵屠戮百姓完全站在你这边是办不到的事,搞不好激起民变或是兵变,这个责任谁也承担不起。官府不能出兵,只能跟百姓妥协。不吃亏,百姓那里交代不下去,所以怎么也是要吃些苦头。这顿拳头皮里肉外,几日能好,如果是那些技击人动手,没有那么便宜了。那些人的手段,你想必已经见识过了,到时候会怎么样,你心里有数。”冯邦宁沉默了片刻,试探着问道:“你的意思是……打我是做戏?”“不完全是这样,我昨天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对一个吃饭砸锅的人,不会有好看法。何况你已经得罪到我头,我打你一顿难道不是很公平的事?不过正如你所说,咱们都是一条船的人,我不管有多生气,也得顾全大局。否则的话,我不加一指之力把你丢给外面的百姓是了,那样才算是出气!我可以告诉你,那些象牙苏木我不会留下,过段时间,杨家会把这些东西以冯公公的名义孝敬给太后,起卖几两银子,这不是更有用?我虽然不如你富贵,但也不至于贪墨你那些财货。只是你最好想清楚,眼下冯公公虽然得势,但朝内一样有人对公公心怀不满,平日里的小事不提了,这次东南出了这样的大事,已经没法压下来。事情要通天,京城一定会得到消息。你带十几箱金银财宝离开,等于把责任扛在自己身,为了些许财物,担这么个罪名,值得么?如果事情牵连到冯公公,在太后面前获罪失宠,这个损失又是多少金银能买回来的?”冯邦宁头见了汗,不知是饥饿还是恐惧所导致。他问道:“你的意思是……咱是一伙的?”“当然,不管怎么说,江陵相公与冯公公内外扶持,才有如今的大好局面。你我之间不管有多少私人恩怨,在大事必须共进同退,没有选择余地。外面那些百姓我可以应付,但是这场乱子,得有个人顶雷。江宁官场的意思,多半是把锅丢到你头。”“他敢!”冯邦宁又来了火气,但是一看范进的目光,火气又赶紧压下去。“那些阿鼻闹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玩他们的老婆。这事明明是那帮士绅大户自己搞出来的,凭什么拿我顶雷?”“你这话有人信么?要不试试看,你这么说明,看朝廷信谁?”“那你什么意思?别绕弯子,我听不懂。”“很简单,找个够分量的人来背锅,你想想看,江宁城里有谁是分量够,又不怎么招人喜欢,拿他顶雷不会有人有异议的。”冯邦宁想了想,“你是说……黄恩厚?”“看来大家的看法一致,这容易办了。我会写一道奏章,把一切的责任都推给黄恩厚,冯大少也通过锦衣卫衙门,把这个意思说出去。我会去拜访江宁的几位大员,向他们说明冯大少的决断,大家联手发动把黄恩厚搞下来,换自己人去。织染这个位置日进斗金,相信冯公公身边一定有不少人惦记着这口肥肉。这次算是一箭双雕,既可以洗掉自己的责任,还能挪个位置出来。再者起你损失的这点小钱,黄恩厚的家当才是大头。”冯邦宁沉吟片刻似乎有些犹豫,范进道:“如果冯大少不想做这件事我也不勉强,我自己的奏章会,但是江宁官府怎么说,我不敢保证了。”“慢!”冯邦宁显然不想把这么口锅自己顶起来。毕竟他是闯祸才被赶来南方,奴变这种事虽然未成大祸,但性质极为恶劣,哪怕是沾一点边,只怕都要被叔父丢到边塞吃沙子,连忙道:“我又没说不写,可是我手下没一个好墨,一帮废物。这样吧,你来写,我抄一份是了。”“我来写不好,你的口气我模仿不来,找锦衣卫里好墨的人来做,偌大个衙门不会没有这方面的人。接着我们说一会升堂的事,在堂你要吃点苦头。”冯邦宁脸色一变,“昨天的苦头还不够?”“确实不够。如果你不想吃苦头也可以,我当堂宣布没资格审问,把你送交京师南镇抚司怎么样?不过从这里这么到京师不归我管,你老兄自求多福。”冯邦宁想了想,只好试探道:“那苦头严不严重?”“衙门里的花头大得很,看去皮开肉绽,实际不损筋骨,也感觉不到疼。再说你躺下让他们打,谁又敢真动手?”走出房间,见宋氏站在那里等候。女要俏,一身孝。满身缟素的宋氏站在那里显得很是大气。越是如此,范进越是忍不住想起她热情如火的样子。宋氏这时已经迎过来,看左右无人便将手塞到范进手里,轻声喊了句:“主人……”“这话留着到床去喊,一会到堂仔细莫喊错了。”“老父母放心,民妇不会喊错的。其实民妇觉得,今晚民妇扮个告状的妇人也不错的。那厮被老父母糊弄住了?”“一个猪精明不到哪去的衙内,糊弄他不过是指顾间事。这回借他的刀斩掉黄恩厚,过段时间,你再按我说的,把象牙苏木全都捐给皇恩寺,攀太后这条线,不会有亏吃。冯邦宁的那些财宝,正好作为本钱。接下来买地皮造房子,当然,绸缎生意不能放下。那条海外的路子我给你铺好,但是能不能做得长久,还要看你手段。”“主人放心,奴婢不敢不尽心。该是老爷的那份,一也不会少。”“我相信你才给你这么好的生意,只要你肯用心,未来我保你成为江宁最有钱的商人,做江宁的女财神!”“那主人又是谁呢?”“那还用说?自然是斩将封神姜太公了。”“那主人可得多斩奴婢几次才行,昨晚那一次,可是太少了。”“有的是斩你的时候,现在先跟我堂,看看怎么打冯邦宁的板子去。可着江宁,这种事也只能看这一次,过了这村,没这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