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战兢兢的沙氏与毫无畏惧的继荫走进祠堂时,范进以及李蔡都已经到场。除了他们,在祠堂里还有乡里几位头面绅士以及凤鸣歧,属于族长的位子上,花正英取代了贾氏的位置。见沙氏走进来,花正英点头一礼,五爷花正节却已经抢步上前,亲切地握住继荫的手道:“贤侄这厢来,五叔那边送去的点心好不好吃?若是爱吃,将来五叔再给五婶你送。大嫂啊,你气色不大好,回头让郎中来看看。人死如灯灭,不管你怎么思念大哥,也得保重自己身体啊,快来就坐。”沙氏惶恐地低着头,不敢与祠堂里众人对视,只是连声道:“我不是大嫂,老夫人才有资格这么称呼。我只是个妾婢……这里没有我的坐位。”她的目光四下转着,找着那个最令她恐惧的存在,很快,便在下首一把椅子上,找到了目标。但随即她就发现,只这么短短几天工夫不见,贾氏的样子已经发生了极大变化。原本挺直的腰板,现在弯成了一张弓,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变得黯淡浑浊毫无生机。满头银丝若雪,精神憔悴,坐在那里不时地咳嗽几声,整个人似乎都缩小了几分。花继胤站在母亲身旁,为她捶打着后背,手里拿着个帕子,不时为老母擦去嘴角流淌下来的口水。继荫这时走上去,叫了一声大娘,贾氏却没有答。连叫了两声,同样没有回应。花正英笑道:“大嫂,小侄子喊你呢。”花继胤尴尬地道:“娘……昨天回房后,耳朵便不好使了,说话非得大声喊才行。祠堂里不敢喧闹怕惊了祖宗,这俗礼就免了吧。不怕各位笑话,娘这一晚上添了不少病,您看这口水,真不知道怎么搞的。好好的坐在那,就往外流口水。”花继荫上前从兄长手里接过手帕,站在贾氏身边为她擦着嘴,贾氏看看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嘟囔了两句什么,过了一阵才听清楚,“他是谁啊?哪一房的孩子?怎么到了祠堂里来了?”“娘回了房就成了这样,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的,有时连我都不认得了。”花继胤擦着头上的汗,向各位长辈解释着。他心里当然明白,害母亲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都在祠堂里,可是宗族关系便是如此,即便心头雪亮,嘴上也不能说出来。否则,自己就成了罪人。花正英道:“想是这天气太热,老嫂子犯了老病,一口痰上不来迷了,回头让郎中行针,这口痰出来,就什么都好了。这事怪我们啊,嫂子这病就是累的,如果早一点卸掉身上的差事,就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她这个样子,只能休息静养,慢慢恢复。好在我花家后继有人,不至于慌了手脚,乱了章法。看看继荫,这孩子多好,这么孝敬长辈,懂得礼数,不愧是我花家的好子弟。我真想亲自教授这孩子文章……”那位老叔公道:“先说正事吧,教授文章的事,回头再议。继胤,你娘病了,那这家产你可掌握?可不要因为这病,就误了眼下分家和将来的交接。整个花家那么多人,要是这帐目不清,是要出大事的。”“叔公放心,娘这些年管家,每一笔财产都有记帐,族中公帐,我这一房的出入,都有详细帐目罗列。孙儿已经把帐本和房地契都拿来了,请叔公过目。”“那就好。”老叔公点点头,示意花继胤把帐本以及库房钥匙都送过来,这些东西,就代表着这一族当家的权力,把它们交出去,就是交出了族中命脉。花继胤对于钱财看得倒是很淡,族老既有吩咐,连忙就把东西递上去,随后快步走回母亲身边。就在他走向母亲的瞬间,他发现面向母亲背向一干族人的花继荫脸上,再次出现了那个令他毛骨悚然的笑容,虽只昙花一现,却异常清晰。贾氏嘴里嘟囔着什么,可是舌头不灵,别人听不清,族中叔公训斥了一句,“好歹也是掌过家的人,规矩都不懂么?祠堂里不许吵!”另一边,几个房头的管事人,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花继胤交上来的帐本那边,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没人在意。酷暑难当,花继胤心头却是一阵冰凉。他望向这些叔伯长辈,发现他们都在笑,笑的都一样灿烂。望着那些帐本契约,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包括三位族老也不例外,不同之处仅在于继荫是笑在脸上,而他们是笑在心里。这些年来,贾氏为了花家费尽心力,手段上自然有着许多过分之处,再者于钱财上管理严格,各房想使钱都不容易。花家也算是财主,但是在信奉节俭的当家人带领下,即便是各房里的当家人,日子过的也很紧巴。贾氏制定的规矩里,对着装饮食都有要求,只要花家人就得遵守,即便有钱也不能享受,当然,大多数时候族人的钱都是要交到族中工帑,个人手头的余钱并不多。吃喝玩乐,纳妾讨小,这些在当下十分寻常的行为,在族中都是不被允许的。是以花家虽然富贵,但除了几个正妻无出的特殊情况外,全都不许纳妾。五叔花正节当日和丫头有私,便是在祠堂里被娘罚跪三天三夜,那丫头则被沉了塘。今天……他们是在报复。报复这些年来刻板有序的生活,报复娘对他们的管束。整个家族,原来没谁喜欢我们。没有人喜欢一个独断专行的大家长,没人喜欢过这种苦行僧似的日子,人们早就想变了。继胤在这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比如母亲为什么这么快被夺权,再比如为什么对于分家,这些人全都不反对。也想到了未来,花家将面临的巨大变革,以及可能面对的后果。但对这些,他无能为力,也不想再管,一切随它去吧。花正节已经热情地喊着沙氏嫂子,将她请到座位上,花正英则将帐本向范进等人宣唱。花家的财产里,大部分都是族里的公有财产,贾氏虽然掌家多年,但从未给自己这一枝谋求过多少私利,她名下的财产并不算太多。她所努力维持的社会方式与当日何心隐在家乡搞的那个宗族小社会类似,财产公有。每个人没什么私财,所有人吃用都从族产里拨给,个人财产没什么意义,也得不到保障。不管从什么途径赚来的钱,都要归族里公用,贴补那些贫困的族人。于穷人的福利待遇在当下算是一流,对富人来说就是折磨。花正芳在族产里,当然也有自己的一份,可是这种份额没有明确的文字说明,分起来是比较糊涂的。几位族人看向范进,询问着他的意见。范进道:“这家产是贵府的产业,范某一个外人,不好开口。只要各位觉得良心上交代的下去,哪怕只分一文钱一亩田给她们母子,也没什么关系。”郭从善道:“今日官府和本地士绅俱在,花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也在看着,你们怎么对待这对母子,自有神灵做裁断。想来众位都是知书识理之人,自然不会做出欺心之事。”花正英道:“郭员外说的是。这里是宗祠,有祖宗在头上看着,谁又敢欺人呢?”他看向沙氏,“大嫂,这家产方面,你有什么想法?”沙氏这时不知如何开口,再者她这个人性子柔弱,素来不知道该怎么和人争。见问到她头上,只连连摇头道:“我……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儿子。只要让我们离开这……”“离开……”花正英看看范进,“范老先生,嫂子说的离开是?”“我想,沙姨娘的意思是,去城里住。”范进接过话来,“贵府在县城也有些房产,单以一处为沙姨娘居住并不为难。若是她名下财产不值此数,范某出钱购下就是。继荫,你娘是这个意思么?”花继荫点头道:“不错,娘就是此意。”花正英道:“哦,原来如此么?那便好办的很,我花家在城里有三处宅院,都还算过得去,一会就让继荫他们挑一处来住。至于财产,这不用算那么清楚,只说是大嫂为我长兄诞下一男,这么大的功劳,就足以当一处房产。我们且算算,这浮财和田产。”继荫咳嗽一声,“八叔,小侄可以开口么?”老叔公道:“你是监生头上有功名,如何不能说话?你有什么想说的只管开口。”继荫向族老道了谢,“小孙儿今后是要到江宁国子监读书的,不会住在家里。娘又住在县城,土地上的事管不来。再者,这家中田产是大娘带着各位叔伯兄长一点点开垦而来,每一亩田地都饱含大娘心血,孙儿不忍心占为己有。是以田地,孙儿一亩都不要。”花正英一愣,随即看向范进,范进道:“这是贵府分家产,自然是以贵府中人意思为准,我们不多事。”他又看向沙氏,沙氏道:“我听荫儿的,我儿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我替人缝补浆洗,也能养活孩子。”李蔡道:“好!好一个大仁大义的少年郎!本官前者考察文章,就知此子他日必成大器,今日见继荫可以重义轻产,更确信他前途无量!庄户人家以田为本,本官在衙门里,见了不知多少因为田地而兄弟反目叔侄相仇的案子,继荫啊,莫看田地每年产出有限,却是无尽之财。你与你兄长可以平分田亩,你当真一亩不要?”继荫点头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学生不忍因区区田产损害手足之义,这些田学生不要。”“好!花家今日分家产,倒是分出了一段佳话,由此可见,必是沙姨娘教子有方,花翁荫庇,才有这等好儿郎。本县回去便为沙姨娘申请一座贞节牌坊,每月由官府出粮供养,不至于让你们母子有饥寒之馁。”范进道:“既然继荫决定了,那田产就不提了。”花正英连忙道:“自然,浮财是要分的。我们花家不能做欺负良善之事,不会因为谁本分就让谁吃亏。家中的浮财、粮食,该有继荫的绝对不会少。”这时花正节站起来道:“族长,三位叔公。贤侄小小年纪,便知礼让,我这么大岁数,不能活的还不如个孩子。既然大嫂在城里过活,来乡下收租不便,我那一房在城里的店面铺子,全都给了大嫂。”沙氏一愣,连忙道:“使不得……这怎么使得,我不能拿五老爷的财产。”“大嫂,你这就把话说远了,咱们一家人么,何分彼此?说到底,还不都是花家产业。再说您也不能看小弟饿死不是?以后这些店面还是小弟经营,所得盈余尽归大嫂支配,分给小弟多少就是多少,以大嫂和继荫贤侄的为人,自不会让小弟吃亏。”李蔡点头赞道:“说的好!花家不愧是诗礼之家,兄友弟恭,今日这家产分的好。一个拒田不受,一个主动赠产,若是我句容每一家都如贵府一般,便再无诉讼之扰,无财物之争,那才是人间好世界。今日之事,本官必将据实上奏,为花家揄扬。”他看向范进,后者也道:“不错,花家今日这家产分割,非但没有打散亲情,反倒尽显手足骨肉之情,花翁并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必然欣慰。范某也当大加揄扬,好让百姓得知句容花家这段佳话。”郭从善等人脸上都露出笑容,文员外更是对花正节道:“节翁,若是我没记错,你有个孙儿今年十二了吧?小女今年九岁,改日咱们请人合个八字如何?有你这等仁厚之人做亲家,小女自不会吃亏。”李蔡主持着,开始为分家产写字据,把财产分割做成定案。除了浮财和店面,又从花家分了几个丫鬟去伺候沙氏。继荫接下来则要进入江宁国子监读书,也会离开这里,又特意多给了他一份银两作为读书钱。这一番操作下来,总算逆转了之前的劣势,花家重又获得了士绅的认可官府的揄扬,有了这两段让产佳话,名声想必有能成功洗白。从结果上看,似乎是一件皆大欢喜的结局,值得庆贺。但是花继胤看着众人那溢于言表的笑意,再看看母亲那浑浊的目光,和骤然衰老的容颜,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胸口像堵了什么东西,郁结难消。他认为老天一定是搞错了什么,事态本不该如此发展,但是应该怎么样,他又说不清楚。花正英已经开始与范进攀谈着,邀请他留下来用饭,探讨文章。花正节则与郭从善开始谈起,接下来生意上的合作。就在这当口,一名花家族人忽然满面惶恐地跑进来道:“外面……外面来了太监,说是要传旨,请范老爷准备香案,迎接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