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薛素芳,与普通的官宦人家女子没多少区别。虽然出身将门,练有一身武艺,但这也只是一种手段,不算什么稀罕处,于她的三观,不会有多少影响。她当时的想法也很简单,按照父亲的安排,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为他生一群孩子,然后伺候相公,相夫教子过完一生。比起身边的那些女子,她算是比较理智的。没想过要爱上一个人,或是期待一场浪漫邂逅之类。女子婚姻不由自主,嫁谁都是父母安排好的,真爱上某个书生之类,反倒是给自己找麻烦。是以从很小她就学会了关闭心扉,不对陌生人动感情,这也是她形成如今性格的原因之一。本以为命运会按着这条轨迹走下去,平淡的过完一生,不想突然发生的变故,让一切都改变了。父兄发边塞效力,家产抄没抵债,自己被卖进教坊,定了亲的夫家不但没来赎买自己,反倒是趁机退婚断了往来。从那一刻薛素芳那本就冷静得过分的心,又套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壳。在幽兰馆与一干清楼女子姐妹相称,或是喊马湘兰干娘,表面上的亲近是有的,心里和她们却始终隔着一层。这不是说她凉薄,而是她不想再受伤害,也就不对他人投入感情。直到范进在淮上夤夜驾舟,再到今天崇文门扑向冯邦宁那一刹那,原本包裹在薛素芳心头的冰,融化了。冰化成了水,在女子的体内流转,京师的春未至,薛五的春天已经来了。她想了很多事,这些事以往虽然想过,甚至也决定去做,但那时的心境基本是敷衍公事,反倒无所谓。现在她真正对一个男人动了心,反倒开始羞怯甚至恐惧于那件事。脸红耳热,眼花缭乱,心砰砰乱跳,人站在那,魂已经不知飞到何处。乃至范进与门吏的交涉她都没听见,直到范进使劲拉了她的手,她才发觉原来侯守用已经出来了。她与侯守用乃是初次相见,上下打量了几眼,心里就有个大概判断。这种官员没什么私人方面玉望,人不算难相处,但不容易接近。很容易和他混熟,但很难和他成为朋友。能拜这样的人做师长,其难度远比拜普通官员为师来的大。眼下刑部还没到散衙的时候,给事中也不能休息,尤其京里现在搞考成法,也不好早走。范进与恩师见面聊了几句,就主动提出到便宜坊定位子等恩师散衙后面谈。侯守用也不推辞,勉励了他几句,又抬眼来看薛素芳,颇有些纳闷地问道:“这是……?”“这是弟子的朋友,姓薛,是个练武的,一身武艺很高明,全靠他保护,弟子才能顺利进京。”侯守用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你是该好好谢谢人家。为师这里还有事,咱们有话等回头再聊。等晚上的时候,为师也会介绍个人给你认识,对你或许有些帮助。你且先去投递公据吧,进京这么迟,这下好的号舍肯定没你的份了。”举人进京前,会由地方所在衙门发给一份公据,举人靠这个公据就能享受驿站免费车船供应,这就叫供给脚力又叫公车,和驿递勘合牌一样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不过规定是这样,实际执行是另一回事,免费的东西最贵。一大群举人使用驿站,不出一大笔钱打点驿卒,不管是车还是船,都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质量也不好。所以凌云翼给范进安排商船又给火牌的原因,也是不想他受罪。进京之后,这份公据要交到礼部,作为自己下场参考的表示。礼部则由公据安排考卷和考生的座位号舍,在考前两天把分布图张贴出来。这种事肯定是先到,这个时候交到礼部,分到的房子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六部衙门彼此离的都不远,离开刑部就到礼部,投递公据也很容易,即便再穷疯的差人,也不会白痴到在这种事上为难举人。出了礼部的衙门,便直奔了便宜坊。便宜坊在京师,算是第一流的大酒店,其门上牌匾乃是嘉靖朝名臣杨继盛手书,到了万历时期已是块金字招牌。消费水平与地位实际是一致的,如果把其招牌错读成“胼仪”,那就是自己解读有误。普通百姓固然没能力到这里消费,即便是侯守用这种清流官,那点微薄俸禄,也不够在这里吃一顿闷炉烤鸭。走进酒店时,时辰还早的很,厨子都在睡觉,自然不做生意。不过掌柜是个精明的商人,不会愚蠢到把客人往外赶,反倒是让人端来几盘点心茶水,应酬着两人。这里的雅间常年都有人包,但是掌柜心里大概有数,能算出谁哪天会真到此消费,谁只是包个房间不来人。范进付了三倍的价钱之后,便有了房间可用。人坐进去,茶水摆上,伙计知趣的退出去。薛素芳道:“退思,你今天刚惹了冯邦宁,就不怕他报复你?还敢来这种地方吃酒,胆子倒是大。”范进一笑,低声道:“我跟你说实话,我现在倒是盼着冯邦宁找我麻烦呢。他来找我麻烦,我就出名了知道么?现在是什么时候,会试啊。冯邦宁什么人?武夫!这个时候是敏感时期,文武冲突最为敏感,冯邦宁要是敢碰我一根手指头,不管我认识还是不认识的举人,都会站出来给我站台,跟冯邦宁算总帐。谁如果这个时候退缩,那就是仕林之耻,这功名考不考都没用,没人理。我呢因为这事就出了名了,天下读书人都知道有我这号人物,这就好像凤老英雄在什么武林大会上露脸扬名一样。今后走到哪,都知道有我广州范进范退思,这样我就赚大了。冯邦宁那厮虽然脑子差些,但他叔叔是内相,想来不至于太糊涂,送脸上门的事,肯定不会做。吃你的喝你的,没事。”薛素芳点头道:“原来如此,还是你们读书人心计多些。怪不得退思和张大小姐可以做夫妻,你们两个一样,都是一肚子心眼。”范进笑了笑,用手指指脑袋,“没办法,靠这个吃饭。”离刑部散衙还有一段时间,两人便利用这段时间,随意交谈起来。其实自从两人相识,这样交流的机会也是不多的。毕竟始终有张舜卿在,有了存孝不显彦章,薛素芳自然竞争不过。再后来好不容易找到时间,范进也是忙着讨手口便宜,走肾还来不及,顾不上交心。现在人在饭店里,什么都做不成,加上范进感觉到薛五对自己动了情,自然也开始投入些感情作为回报。两人这么交流着,并没有像过去那样亲热。可是对薛素芳来说,非但不觉得被冷遇,反倒觉得心里火热。她回想着范进与张舜卿相处的情景,即便在两人有了那层关系后,很多时候,两人也是这样在一起如同朋友般聊天说话,与现在自己和他一样。或许……趁着那贱人不在的这段时间,自己可以取代她。薛素芳如是想着。即便因为身份地位的关系,自己不可能做正室,甚至可能只是个外宅,但是只要能把退思的心偷过来,外室一样可以战胜大房。由于投入到这种对话里,时间便过的飞快,不知不觉间,红日西坠,华灯初上,在伙计的一声吆喝声中,门帘掀动侯守用与一个上了几岁年纪的男子前后走入雅间。随侯守用来的男子,今年已经五十开外,身材干瘦头发花白,脸上有不少沟壑。五官和神情,像极了范进前世常见的教导主任,心知这必是个坚持原则,但为人无趣的角色,暗自有些头疼:恩师怎么找了这么个人来陪席,这酒还怎么吃的了?范进应酬的功夫是在总督身边磨练出来的,与一省大员都能打交道,倒也不会怕了个教导主任,表面上极是热情地寒暄。彼此交谈之后通报姓名,侯守用介绍道:“这是为师的前辈,亦是同僚,花老夫子。”那人朝范进一点头,“老夫花正芳,范贤侄的名字,我已经听了不止一次。家中幼子读幼学琼林,也缠着老夫为他买侠义金镖,最近更听闻,贤侄搞了个牛痘出来,可防天花?得知贤侄要来应考,老夫早就想见一面了,没想到贤侄来的这般迟。”范进连忙客气几句,侯守用又道:“花老前辈的学问是实打实的,文字千锤百炼,一字难易,与瑶泉公乃是同榜进士。退思若能得花老前辈指点一番学问,必受益无穷。”薛素芳能在清楼里混成花魁,自然也是人精,猜出了侯守用的打算。请这老头吃饭,实际是要请他为范进走后门。范进迟来的原因侯守用不清楚,也没打算多问,只是知道自己这个弟子进京确实是迟了。科考这种事,是最不能耽误的。现在错过了时间,留给范进准备的时候就很紧张。这个时候,安排一个申时行的同榜来给范进做指导,即便看这人相貌与申时行未必有多少私交,但只要熟悉其文法,自然会让范进受益。只是侯守用显然不知,范进有个十二时辰全天候贴身美女指导,这么个老头自然敬谢不敏。范进倒也会说话,连声道谢,又虚心地请教着,花正芳则摇着头,“申瑶泉与我其实不相得。我当初笑话过他,为人子却不知其母,他很是记恨我,若是退思的文章真似老朽,他便第一个不会录你。不过当日若无退思赠给侯兄的银两,老朽便要闹笑话了。弟子孝敬师门虽然是应有之意,像贤侄如此大方者却极少见,这个人情是要还的。尼姑子的文风我倒是知道,与退思说一说还是办得到。不过我们先说说这牛痘的事,那方子确可有效?那畜生身上的痘液,可以进入人体不生意外?”侯守用的本意如何不论,目下看来,花正芳显然对于牛痘的兴趣更大。聊了一阵范进才知,花正芳在京里原本有一妾一子,结果都是因感染天花而死。现在虽又纳一妾得一子,但一直怕重蹈覆辙,可是种人痘又种不起,就只能听天由命,是以对于牛痘的兴趣也就格外大些。闷炉烤鸭,鸭四宝等菜陆续上来,范进又叫了伙计来叮嘱几句。随后继续介绍着牛痘的事,花正芳听的入神,不住的点头记忆,又询问了在江宁试验的效果。直到确认了大概之后,才开始介绍申时行的文章特点,以及看文有什么忌讳。这种场合薛素芳是说不进去话的,好在她有着清楼学来的本事,应酬场面,不至于冷场,也能调剂气氛。三个文人说文章,她其实是没什么兴趣,但是只要有范进在,她就不觉得无聊。大多数时间,只那么托腮看着范进,心里反复想着一个念头:怎么以前没发觉,他是这般英俊的?居然错过了许多时间,被那贱人抢了先头。不能认输!抢走他!从张舜卿那贱人手里抢走他!这是老天给我的机会,这个机会,不能放过!不知过了多久,正在三人谈论得起劲时,外面忽然乱了起来。掌柜的声音传过来,“几位……看我,都看我了。您可千万别……”随即就是一声惨叫以及桌椅翻倒的声音。门帘掀动,几个身材高大的彪形大汉冲进来,为首者四十几岁,一身红色飞鱼服,头上戴着缠棕帽,手指着里面几人道:“谁是范进?谁是广东举子范进?”薛素芳眉头一皱,手轻轻拿起了一只酒杯,范进站起身道:“我便是范进。几位有何见教?”“你便是范进?”那人看了看,朝身后摆手道:“来啊,把他给我拿下了!”几名锦衣卫不由分说冲进去,薛素芳手上的酒杯陡然握紧下一刻就待抛出,却被范进一把抓住手,又摇摇头。果然,不等几人冲过来,花正芳与侯守用几乎同时站起,花正芳那本来就刻板的脸,此时沉的像一汪死水,看着就难看至极,冷声道:“放肆!锦衣鹰犬擅拿朝廷举人,莫非眼里就没有王法了么?这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岂容尔辈胡作非为。范退思犯了什么王法,你们凭什么抓人?”那首领锦衣愣了愣,两人身上都穿着便服,看不出身份。但是能在便宜坊雅间吃饭的,就没有省油的灯,这人也不敢怠慢,问道:“你们……什么人?我们锦衣服拿人,也需要找你们交代么?”侯守用道:“锦衣拿人必须持驾帖,你们的驾帖何在,拿来我看!”“这……刑科开据的驾帖,哪里用的着给你们看?你们是谁?”花正芳面色一寒,劈手抓住那锦衣大汉的手腕,怒道:“你敢说你有驾帖?刑科的给事中就是我们两人,你们说有我开据的驾帖,拿来我看!你们这些鹰犬,连驾帖都敢伪造,简直无法无天!伪造驾帖,随意抓人,报上你们的姓名官职,老夫定要找刘守有理论个清楚,问问他是怎么带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