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钱庄的分号虽然设在高密县城,不在青州府境内,但是他的一大半业务却与青州府有关,而且对于今年的救灾业务现在也有了全套规划,孔獐说着:“龙江钱庄已经准备了好几万银子的款子,只要能拿出抵押品,大家都可以拿着庄票直接去把粮食换回家来,而且龙江钱庄有了抵押品,不怕大家不还钱。”孔獐之所以在这件事上跳得这么欢,正是因为这笔六万两银子的贷款与放给莱州府的六万两一样,其中有着一万两银子的回扣,而且这一万两银子回扣的具体分配事务交给了孔獐,孔獐事情办得越漂亮,他能拿到手的回扣也越多。只是钟羽正却是真正的老江湖,他当即问道:“什么有了抵押品,不怕大家不还钱?”孔獐没想到钟羽正的眼力这么毒,他当即说道:“有了寺庙、宫观、族田、书院做抵押品,大家能不还钱。”对于这次的两万石米豆怎么使用,龙江钱庄自然是早有定案。正如柳鹏敢把三千石粮食专门借给钟羽正却完全不要任何抵押品,就因为钟羽正是青州府的第一号缙绅,不怕钟羽正到时候不肯连本带息还回来五千石米豆,龙江钱庄这一次的主要放款对象就是青州府内的寺庙、道观、书院、族祠之类的公共机构。这些公共机构既然平时接受着本乡本土的供养,他们所有的经费来源几乎都是来源乡人与族人的供奉,那么大灾来临以后,他们自然要承担起救济乡人、族人的义务,第一时间组织赈济施粥。但不管是寺庙、道观还是书院、族祠,他们的财力都十分有限,所做的一切努力自然可以用杯水车薪来形容,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成了龙江钱庄的主力放款对象。这并不是柳鹏的主意,而是张艺铭想出来的办法,寺庙、道观、书院、族祠现在有这么一个回报社会的机会,不管米价再高利息多高他们都要向龙江钱庄借款,才能维持原有信众、乡人与族人的向心力。而既然向龙江钱庄借了款子,那就得把名下的寺庙、道观、族田、书院甚至是宗祠都全部抵押给龙江钱庄,而有了这些抵押品在手,龙江钱庄就不怕青州人不还钱,否则寺院、道观、族田、书院甚至是宗祠直接被龙江钱庄收走,大家颜面何存,哪怕咬紧牙关也要把这笔钱还清了。听孔獐讲过具体的安排之后,钟羽正倒是对柳鹏评价很高:“柳少果然是个极聪明的人,我借三千石只要还五千石,他们要还多少?”孔獐当即说道:“明年夏粮上市还钱,一成的利率。”从表面来看,钟羽正是吃了大亏,借三千石粮食却要还五千石粮食,一年时间差不多要支付七成的利息,而青州的宫观寺庙向龙江钱庄借钱,到了明年五六月间却只要支付一成的利息。但问题在于,青州府的宫观寺庙向龙江钱庄借的是钱,还的也是钱,现在的米价高达一石三两,明年夏粮上市的时候米价必然暴跌,能有一石一两的价钱就不错了,这笔借款实际至少是借一还三的水平。只是钟羽正并不认为龙江钱庄的借款条件有多苛刻了,这可是几百年未遇的大灾之年,恐怕很多人想借条件更苛刻的款子都借不到,一想,钟羽正就长叹了一声:“功德无量啊,这真是无量功德……孔推官!”孔獐见钟羽正的语气变得十分正式,他当即问道:“钟老有什么事要交代下官?”钟羽正很严肃地问道:“孔推官,你读过史记汉书没有?”孔獐没明白钟羽正突然提史记汉书干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读得不多,不是太熟……”钟羽正现在的神色却是变得有些严厉起来:“孔推官,你观我钟氏百年之后能否大兴?”孔獐当即答道:“钟老教子有方,族中群英荟萃,又有这活人数千的功业,钟氏必然大兴啊!”“是啊……”钟羽正说的话有些奇怪:“吾闻活千人有封子孙,吾所活者万余人,后世其兴乎!”孔獐刚想接话,只是下一刻他就觉得风头非常不对,仔细一想钟羽正这话的来历,汗水一下子就下来了,这话不当说啊!这话绝对不当说!这话何止不当说,这简直是大逆不道啊!孔獐虽然是举人出身,但只能算是个不学有术之辈,所以虽然读过不少时文甚至编过不少时文集,但时文之外的经史子集平时却没怎么翻阅。但是他再怎么不学有术,到了山东怎么也要了解山东的风土人情,只是他又不怎么喜欢读书,于是在家里养了个能说山东掌故的小戏班子,他对于山东风土历史的了解就基本来源于这个小戏班里的几只小妖精。所以孔獐从来没翻过史记汉书,前几天却听小戏班的小妖精刚好说过钟羽正刚刚说过的这句话:“吾闻活千人有封子孙,吾所活者万余人,后世其兴乎!”孔獐只觉得自己被吓得全身是汗,想要抬手擦去额头的汗水,却是手脚发软,心头发慌,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从来没想到情况会严重这种程度,只能喘着大气说道:“钟老,您这话……这话不当说吧!”“有什么不当讲,吾家活人千人当封子孙,柳巡检功德至大,所活者何止万余人,后世必当大兴,山东必当大兴!”这话说得很正常,但问题在于,“吾闻活千人有封子孙,吾所活者万余人,后世其兴乎”这句话是另一个山东人王贺讲的。汉武帝时天下征伐不断,生民不堪驱使群起抗争,东平陵人(今山东章丘平陵城)王贺是田齐之后,官至绣衣御史,奉命巡查魏郡,督促地方逐捕盗贼。王贺行事厚道,遇畏缩不前、临阵脱逃者往往纵而不杀,而别处御史诛杀二千石以下官吏及连带处死者往往不下万人,王贺遂以奉使不称职被免职,但他离职的时候却感叹道:“吾闻活千人有封子孙,吾所活者万余人,后世其兴乎。”王氏后世果然大兴,问题在于王贺有一个叫王政君的孙女嫁给了汉元帝,也就是汉孝元皇后,而王政君还有一个侄子叫王莽--没错,就是那个篡汉建立新朝的王莽。山东这地方虽然是兵家必争之地人杰地灵,但就是出不了皇帝,千百年以来都没出过一个皇帝,哪怕是在山东割据立国的几个小国,国主也不是山东本地人。只有王贺一族虽然从山东迁至魏郡,却好歹算是出过王莽这么半个皇帝,因此小戏班里的小妖精说山东掌故的时候,特意把王贺这段故事讲了一遍,所以不学有术的孔獐才会第一时间明白钟羽正这话到底是在讲什么故事,让现在孔獐只想回家好好疼一疼那只小妖精。但问题在于钟羽正这话说得太重了,孔獐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钟老,您这话说得太过了,柳少只不过是一个九品巡检而已,当年王贺可是御衣绣吏。”只是这话说出口以后,连孔獐自己都觉得自己答错了。“只不过是一个九品巡检又怎么样!”钟羽正说这话的时候倒是正气凛然:“今日柳鹏所活生民何止数万,我东三府因柳鹏而活者就不下数十万人,绣衣御史王贺因活万余人而后世大兴,而九品巡检活人百万,我看柳鹏是当世必当大兴!”孔獐的脸都吓白了,他都不敢去接钟羽正的话题,而钟羽正却是毫不顾忌:“连他人朱家都不爱惜这大明的江山,你还怕什么!你知道不知道我当初是为何被削官为民,为什么会在野闲置二十年?”孔獐当然知道钟羽正是为力争国本才被万历皇帝削官为民,左迁二十余年而不得用,只是他还是不敢接过钟羽正的话题。这二十年来钟羽正表现得象一个十足的隐世高人,穿着村装野服,平时闭门读书,士大夫争相拜访却一概不见,连出行都只骑个小毛驴,但是他现在却是把二十年时间积累下来的怨言都爆发出来:“我力争国本请太子早日出阁豫教,还不是为了他们朱家的天下,还不是为了朱家的大明,可是最终却落了一个怎么下场,你也是清清楚楚!”钟羽正继续说道:“孔推官放心,我会和亓诗教联手举荐柳鹏柳大少去接招远县丞的位置,他柳鹏能借给我钟羽正三千石,哪怕他是怎么样的乱臣贼子狼心野心,我也会用力扶他一程!何况柳氏即使当世大兴也不是现在,柳氏现在甲兵不过千人,所据不过二三县,大明有一百三十六府一千三百府县,现在时机未至,我会听其言而察而行,看看他到底是白衣秀士还是宋公明,看他到底能不能成事。”虽然钟羽正把二十年积累下来的怨望都暴发出来,但是他说到最后还是没彻底说破,但是孔獐却听得出钟羽正话里的意思,他继续听钟羽正说道:“至于柳鹏能不能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