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儿,你到门口看着,没有仲大人准许,任何人不得进来”。仲姝向陶雯儿叮嘱一句,她立刻会意点点头、轻轻退了下去。这个地儿,恐怕是衙门最僻静的地方了。李时珍向一旁的伴童递个眼色,二人也开始移步。“仲大人,小的是不是死过一回了?”。睁开双眼的耿达,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但他确实可以说话了。常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对目前这位盐商来说,他几乎都不抱任何希望了。有的时候,活着也是一种痛苦。而想死却又‘死不瞑目’,这种痛苦估计是普天之下最大的无奈了。“此人的时间不多了,有什么要问的,抓紧……”,这句话犹如在耳边徘徊,仲逸只得抓紧。对‘恶人’之恶的估量,还是低了些。“这么说,你早知道自己今日会死?”。仲逸探下身子,轻声问了一句:“既是如此,为何不设法留一条活路呢?本官按照朝廷规制办案,但也没有说要将你逼死路啊”。这一句,耿达一声长叹,默默留下两行清泪。这一声叹气,该是多么的‘无奈’?时间再紧,也不是这么个催法,该留的空间还是要留的。“仲大人,小的……,你……是个厚道的人”。耿达痛苦的皱着双眉,不时的吞咽着,似乎很口渴的样子。‘来碗水,快……’。仲逸随意吩咐了一声,正欲起身,却被耿达一把拉住:“仲大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不能饮水,否则,死的更快……”。仅此一句,仲逸竟只得站在原地。李时珍在隔壁房间,只要喊一声他立刻会过来,但仲逸没有这么做,他很清楚:耿达说的没错,否则,这位名医早这么做了。相隔数尺,他们的对话,隔壁的李时珍自然也能听的见。此人气数已定,不会再有意外了。“耿达,你是个盐商,大概从不知缺银子是何滋味,可是那些灶户呢?那些连衣食都无法自保的苦人呢?”。仲逸叹道:“人人皆有父母,为父母所生,自己也有子女,为自己所生,平常人、普通事儿,大家谁不希望日子能过得好一点?家人能好点……”。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或许没有什么让他更留恋的东西而让他留恋了,否则,即便严刑拷打,反而更让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仲大人,你说的没错,小的之前也是个苦人,但有爹娘、下有子女,槽糠之妻也能管吃穿用度,守着几亩薄田,也能过得下去”。才稍稍缓和的耿达再次情绪波动起来:“可是这一切都没有了,自从做了盐商,自从赚的银子多了,什么都变了、变得没有人情、没有留恋,也没有盼头”。对一个视山珍海味为家常菜的富商来说,能说出这番话,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当然,这确是一个将死之人的最后感慨。“耿达,本官不管你之前做过什么,也不管此刻还有什么不放心之事”。仲逸继续道:“身为盐课提举司的提举,本官有义务查清此事,更有这个信心整顿这里的盐务,无论涉及到谁,不管多么艰难,都将无法阻挡”。末了,他特意说了一句:“若是你能在此刻有所顿悟,或者为了的子女、为了这里的百姓,能做一件赎罪之事,或许也能为你做个了结,走的更安然些”。“哦,仲大人……”。耿达眉头紧皱,嘴角不由的涌出鲜血来,他努力的用衣角擦拭着,很吃力的样子。这一刻,他似乎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活着,真好。仲逸急忙起身向隔壁走去,但见李时珍毫无动静,只是微微朝他摇摇头,迈出门槛的一脚,又只得慢慢的收了回来。“仲大人,快,我真的不行了,你快过来……有话对你说……”。耿达颤抖的手臂,不停的摆动着。仲逸立刻转过身,速度之快,有些出乎意料。这一刹那,他几乎忘却了自己身份,仿佛是在为救一个将死之人。对个普通人来说,正与邪在生与死面前,似乎还是显得有些不够分量。天下之事,经不住细想,否则,便会发现很多悖论,以至于人们都不知道该怎样存活了。“仲大人,实不相瞒,自从你来盐课提举司后,小人一直在关注你,……在京城也有一些关系,托他们也打听过仲大人的一些经历……”。耿达微微道:“我们这里的盐务……是一个很深的洞……小的原本将这个秘密带到黄泉路,谁知遇到了神医,不管起死回生,还是回光返照,小人认为:这都是以老天给的一次机会”。一次机会?耿达继续道:“这次,我改主意了……我说……”。还真应了那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仲逸回过神来,郑重其事的说了一句:“好吧,有什么说吧,本官亲自为你记录”。末了,他补充一句:“是谁指示你的?是盐商,还是另有其人?盐课衙门,或者其他衙门,是否有人与你们盐商勾结,你知道多少?”。不能再绕开话题,仲逸只得直奔主题。咳咳,耿达嘴角皆是一片暗红,说话的力气明显减弱。此刻,他连擦拭的举止也没有继续,显然已经放弃了最后的“希望”。‘仲大人,小人这个年纪,爹娘早已离世,家唯有妻儿,你可一定要救救他们啊’。耿达努力的恢复神态,却又无法自已:“原本以为小人一死百了,但现在看来,他们是不会放过家妻儿的……”。仲逸放下长笔,急忙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何人要加害于你的妻儿?他们与贩私盐有何关系?你快快说来”。耿达努力的喘着气,声音再次放低:“小人这些年是赚了些银子,都由妻儿保管,若仲大人愿帮忙,他们会留几万两给大人你……”。什么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眼前是活生生的例子。仲逸有些失望,若眼前之人因思绪不清而语无伦次倒也罢了,但此刻依旧以银子做交换,足见用心之深、深到要‘带到那边去’。‘你觉得本官会缺你那点银子吗?你觉得本官是为了银子吗?’。仲逸转过身去,长叹一声:“耿达,不要让本官失望,也不要将本官心那点同情,也最后抹去”。是的,人人可以同情,但同情是有前提和底线的。否则便是农夫与蛇、东郭先生和狼了。这些个‘故事’,当初唐小丫像对一个小孩那样对仲逸讲过,现在看来——意义深刻啊。“仲大人……,你误会了,小的不是那个意思……”。耿达也顾不得那么多,他只顾自己说道:“小人有一本账册,详细记录着盐商贩私盐的次数、路线,还有勾结之人,只要仲大人能确保小人一家妻儿平安,……那本账册,给大人……”。又是交换,与之前的银子并无本质差别。早在当初来盐课提举司时,仲逸被请到运发大酒楼,陪坐的有这个耿达,当时以为他与孙大发只是个小角儿,没想到此人城府如此之深、深到令人汗颜。仲逸说了一句:“这么说,那本账册,在家妻儿身了?”。耿达点点头:‘只要仲大人能救了他们,他们一定会将东西给你,从此再也不会露面,也不会出现这里’。这原本是耿达的一条退路:‘若是有人将他逼急了,他将这东西当做护身符,但如今看来,护身符是没有了,但或许可以保住家妻儿’。但若是没有外人介入,仅凭那本账册,怕是恰恰会招来杀生之祸。“有人会灭口的,小人做的这些事都是一人所为,与家妻儿无无关啊”。耿达继续之前的语气:“小人是被逼的,让他们当‘打头阵’的使,后来挣了不少银子的,但命也保不住了,这才想了这个补救之法……”。这也是江湖,盐商与盐商之间的江湖。离京赴任之时,仲逸曾对这里的情形做过多方预测,来此之后的情形、历历在目。如今看来,远之前想的更为复杂。一个颇为离的想法冒心头:若换做自己是神医,还会不会延续眼前之人的生命,那怕是很短暂的那种。耿达身子微微异动,之后便是从怀摸出两样东西来。“仲大人,这里有封书信,是给家妻儿的,你拿着,他们见到书信后,自然会识的”。耿达颤抖的将东西递到仲逸面前:“这块玉石,是祖留下的,家还有一块一模一样,……仲大人,这个,你也拿吧……”。仲逸犹豫一番,最终还是没有将东西接过来。这算什么?一个劣迹斑斑之人,竟要向自己托付后事?“仲大人,小人知道自己死有余辜,但为了你的整顿盐务大业,算是小人存有一点私心吧……”。耿达坚决道:“仲大人,你是做大事的,望你三思啊……”。之后,他便口喃喃细语,并让仲逸记录下来:说的是他妻儿目前的住址,连同姓名之类……记录完毕,仲逸再次放下手纸笔,收起纸张。他心再清楚不过:耿达之所以只字未提,是因为所有的记录都在那个所谓的‘账本’。而要得到那个所谓的账本,必须要他的妻儿自认为:自己确实已经足够安全了才行。这份苦心,怕是耿达之前早叮嘱过吧?“仲大人,小人相信你,相信你……”。耿达似乎如释重负道:“小人自知时辰不多了,想絮絮叨叨几句,仲大人千万不要嫌烦啊……”。“小人作茧自缚,但老天开眼,最后能有幸见到李太医、仲大人”。“若是当初守着那几亩薄田,或许也能凑合一辈子……”。仲逸再次向隔壁房间走去,却见李时珍已离开,桌只有那杯淡淡的清茶。一刹那间,仲逸向门外的陶雯儿喊了一句:“快,叫程默来,叫肖大可来,还有小墩子、同提举王核、副提举姜军、吏目蔡一书”。说的足够快,但陶雯儿听的仔细:来盐课提举司衙门这些天,这些人几乎天天能见,对生性记忆过人的她来说,这压根不是什么难事……“快,大家抓紧时间,仲大人有事传唤”。听陶雯儿特意叮嘱几句,程默立刻明白其要害,他大声向众人喊道:“王大人、姜大人、蔡大人,所有人都停下手活儿,马去见仲大人”。‘大可、小墩子,还愣着干什么?’……这一刻,程默当自己是提举大人了。怎么地?这么干了……众人愕然,还是肖大可反应快,他急忙招呼众人,撒腿跑。几乎同时奔进屋,所有人都停止脚步,齐刷刷站到一旁。不远处,仲逸侧耳,耿达在微微的说着什么。‘仲大人,说了这么多,小人真的有些累了……’。这一句,所有人都听见了。耿达望着眼前之人,他的视线明显有些模糊,但最前面同提举王核的身影,还是能看的出来。熟悉归熟悉,但此刻都不重要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态,耿达嘴角的暗红之色,几乎抽搐的面目,让人汗颜。只是有的人汗颜于耿达的这幅惨像,而有的人汗颜:耿达怎么又活过来了?这样的想法只需稍稍整理一番,便可得出结论:是李时珍这位名医的功劳的,除了他,在这里,还真无人可以做到。如此一想,也没有那么好了。‘程默、大可,还愣着干什么,快将耿达抬走,李太医正准备用药呢?’。仲逸吩咐道:“还有小墩子,你带人守在门外,任何人不得打搅李太医”。程默立刻应道:“仲大人放心,我亲自守着,一只苍蝇也不会进去”……众人离去后,仲逸对一旁的王核、姜军、蔡一书说道:“本官之所以着急叫你们来,是想说说鲁大头的事儿,看样子,耿达用不了几天,能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