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堂。樊予,连同两位刑部主事正端坐堂前。堂下,则是一个唯唯诺诺的身影。自从离开罗龙府后,罗二没有过一天好日子,他曾不止一次想过:来个自我了断。但每次到了最后关头,还是让活下来的念头,占据了风。他有家人,他自认为自己还年轻,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万一还有一线希望呢?罗二,罗龙的堂弟,也是之前罗府的管家。罗龙得势时,这小子狐假虎威、威风的不行,出入有随从,吃饭用的象牙筷、白玉碗,仅是一套酒具,也是黄金打造。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此人掌握罗龙很多秘密,大多与严世蕃有关联,尤其罗龙经手的当铺、药铺,连同之前假借运送药材,而秘密运往京城的金银,他大多知道。“罗二,这里是刑部大堂,本官奉旨查处严世蕃一案,你务必从实招来,否则,休怪王法无情”。一声惊堂木,樊予厉声呵道:“说,罗龙替严世蕃做了哪些勾当?你都参与了什么?”。啊?罗二有些呆滞的目光闪出一丝异样来,不由的问了一句:“什么?严大人被抓了?那我堂兄呢?他怎么样了?”。心存幻想之人,总是抱有侥幸,哪怕救命的真是一根微不足道的稻草,甚至于泥菩萨。“公堂之,岂能戏言?本官奉朝廷之命查办此案,至于罗龙嘛,正被关在锦衣卫北镇抚司”。樊予冷冷道:“若非此案牵扯太多,凭你?也想进我刑部大牢?想去北镇抚司吗?哪里的昭狱……”。樊予这么一说,罗二急忙哀求道:“不不不,请这位大人高抬贵手,锦衣卫北镇抚司,还是不去了吧?”。再次一阵颤抖,罗二磕头如捣蒜:“小人是一条狗,不敢劳烦各位大人,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但凡知道的,一定如实招来,一定……”。侥幸没有了,救命稻草也没有了。罗二心彻底凉了:“连严世蕃都被抓,堂兄进了北镇抚司的诏狱,自然凶多吉少,自己这个小小的角色,还能怎么样?”。即便折腾进去这条小命,也翻不起半点浪花。事已至此,还是坦白从宽吧。“各位大人,小的全说,全说,还请各位大人为小的留条活路啊”。罗二狠狠咬牙切齿:“罗龙替严世蕃敛财,那些想走严氏门路的人,将财物无偿抵在当铺,或者几千两银子的东西,一两银子当掉,还不要当票。此外,其他各地当铺、药铺,也将敛到的财物通过运送药材的方式,运送到京城。罗龙将这些财物汇总,而后由严世蕃派人来取”。罗二一字一句说着,还不时的加一句:“小的说的,句句实情”。樊予追问道:“这些财物,都是给严世蕃的,还是有严嵩的?”。这句话问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小严后面,还有老严呢。罗二片刻的犹豫,而后直言道:“有,有些是给严阁老的,不过,都是严世蕃出面办的”。樊予再次向属下吩咐道:“看好了,将他方才所说的,全部记录下来,签字画押”。罗二连连点头:“各位大人,该说的,小的可都说了,能不能从轻处罚啊……”。再次核对一遍,看那个红红的手印,樊予淡淡的说了一句:“该怎么处置,自有朝廷法度,若再心存侥幸,后果……”。“知道,知道,小的绝不敢再有半分隐瞒”。罗二此刻的想法只有一个:只要能活命,知足了。……且说樊予正在刑部大堂忙的不可开交,奉旨前去严世蕃府搜查的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石成,已带人将严府里里外外、下下搜了一遍。接下来,要开始掘地三尺了。此刻,严府确实够热闹。除北镇抚司的人,还有刑部侍郎所率的刑部差官,户部的人、吏部的人,等等。“先从后花园开始挖”。石成一声令下:“还有前院、走廊、墙根角……”。翻天覆地、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午后,翰林院。经过多日在家空闲,仲逸一如既往回到翰林院。“仲大人,喝杯茶,刚泡好的”。程默一脸的笑意,总算是能见到仲逸了,这些天,他都有些不适,连个好好说的人都没有。“仲大人,你知道吗?最近这段时日,朝都要炸开锅了,说的都是严世蕃的事”。忙完手头的活儿,程默便趁机打开话匣道:“咱们翰林院清闲,看看人家刑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人,那才叫一个威风”。呷一口茶,仲逸随意说了一句:“我给你说啊,不要乱打听,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程默向窗外望望,压低声音道:“仲大人,这可不是看热闹,刑部的那个樊郎,北镇抚司的千户石大人,与你交情不错,我都看出来了”。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号称百事通、包打听的程默,怎么也闲不下来。“我与樊郎、石千户一起办出差,有些交情很正常,这是大伙皆知的,有何不妥吗?”。仲逸放下茶杯,轻轻将头迈过来:“我的默大人,你这是有什么事儿吧,请指示”。程默急忙直起身来,一脸的严肃:“仲大人,身为您忠心的跟班,我有义务提醒:很快,轮到你表态了,不凑这个热闹,怕是不行了”。哦?说来听听。程默简单收拾一番,用手指着一个方向:“待会儿,你要去裕王府了”。仲逸不由点点头:“是啊,这是早定好的安排,可是,与严世蕃有什么关系?”。程默连连摇头:“我敢打赌,裕王府此刻正在商量着如何对付严氏呢,甚至可以说,参与议事有那些人,我都能猜得出来”。这个似乎不难理解:今日,刑部提审了罗二,锦衣卫北镇抚司去了严府,接下来有好戏了。该登场的,迟早还是会登场。简单准备一番,仲逸还真要前往裕王府了。“仲大人,听我一句劝,去了裕王府,无论谁问到事关严氏之事,你只字不要提”。程默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若是圣问起来,则是另外一层意思”。有见地、有眼光。仲逸轻轻拍拍衣袖,信心满满的回了一句:“试试看吧,我尽量——只字不提”。……裕王府,客堂。王府管事见到仲逸后,一如既往的寒暄几句,为他请茶水。又是茶水,从翰林院,到裕王府,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品茶。没有见到裕王,也没有见到其他人影。“仲大人,殿下正在书房议事,有徐阁老、高大人、张大人”。稍顿片刻,王府管事竟说了一句:“裕王殿下说了,若是仲大人有意前去,随时请进”。仲逸内心微微一怔,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看来,程默说的没错,裕王府果真有大动作。方才王府管事那句话,细细品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若是想过来,随时请进。后半句呢?若是不愿去呢,是不是该起身说声告辞了?很明显,这话是朱载垕说的。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既没有将你当外人,也没有将你完全当做自己人。都已经告知在议事,连同议事的人都说了:徐阶、高拱、张居正。而在眼下这个风口浪尖,能议的事儿,除了扳倒严氏,还有别的吗?咳咳,仲逸轻轻向王府管事回了一句:“仲某身为侍读,既然来到王府,理应是要向裕王殿下行礼的,还得劳烦管事前去通禀一声”。王府管事微微一愣,而后顿时露出笑脸:“好好好,我这去禀报,请仲大人稍后”。好好好?怕是你这位老管事大人,理解错了吧?……书房,朱载垕正居而坐,一脸的严肃。果不其然,徐阶、高拱、张居正,规规矩矩立于一旁,表情同样严肃。见仲逸缓缓走了进来,众人不由的向左右两侧微微退去。“见过裕王殿下”。仲逸立刻前施礼道,而后向左右两侧打声招呼:“徐阁老、高大人、张大人”。“看茶”。片刻之后,一杯热茶再次来到桌前。好吧,论起品茶,今日这都换仨地儿了。“殿下,下官前来,是想问一句:今日我们读什么书?”。仲逸小心翼翼的说了一句,而后便静静等着眼前之人的反应。身为翰林院侍读,来裕王府问这么一句,也合情合理,况且,这句话,之前也经常问起。不过,在此刻,这么一句,多少有点‘避而不答’的意味。徐阶、高拱、张居正不由微微转过身,眼光一扫而过。片刻间,三人的目光再次回到前方的裕王身,微微低下头来。朱载垕稍顿片刻,下意识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先不说读书之事”。终于,朱载垕脸露出笑意:“这位是仲侍读,来裕王府有些日子了,三位大人不陌生吧?”。此言一出,徐阶等三人立刻附和道:“仲侍读,年轻有为,巧断疑案、舌战鞑靼,前段时间,又刚刚从东南江浙、福建抗倭凯旋而归,岂能不知?”。仲逸急忙前道:“那都是朝廷调度有方,将士们英勇作战,下官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言重了”。哈哈,朱载垕依旧笑道:“仲侍读,你在翰林院,对三位大人不陌生吧?”。这话说的,这么厉害的角色,岂能不熟悉?“徐阁老德高望重,高大人、张大人皆乃朝栋梁,下官唯有钦佩”。仲逸再次前道:“今日,有幸在裕王府见到诸位大人,深感荣幸”。众人再次寒暄几句,朱载垕这才吩咐各自落座。看到桌前那杯热茶,仲逸这才察觉到:这一坐,怕是一时半会走不了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好的新茶,品呗。“不知仲侍读,对眼下严士蕃被查处一事,作何看法?”。少顿片刻,徐阶首先开口了。这也正常,除裕王外,属他资历最高。“回徐阁老的话,此事,应由锦衣卫北镇抚司、刑部查处,下官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侍读……”。仲逸断断续续的说了一句:“况且,下官从东南福建沿海归来不久,回京后又在家闲了几日,一时不好说……”。徐阶似乎并未察觉到仲逸的心思,而是继续说道:“听说,罗龙涉嫌通倭,如今,锦衣卫已查证属实,此事,不知仲大人是否听说过?”。“都在东南办差,倒是……,听说过”。仲逸简单的回了一句:“但罗龙的具体罪名,下官不得而知了”。徐阶微微摇摇头:“仲侍读入仕时间不长,但关于罗龙与严世蕃的关系,想必也听过不少吧?”。仲逸点点头:“是的,下官听说过一些,罗龙出事之前,一直替严世蕃做事,二人关系较特殊”。嗯,众人一阵回应。“那么,罗龙通倭,是不是与严世蕃有关呢?”。徐阶竟开口说道:“或者说,严世蕃是通倭之人呢?”。这个……仲逸也只得端起茶杯,撇撇浮的茶叶。这时,朱载垕为他解围道:“徐阁老,仲侍读此次南下,是作为监军协理,而查处通倭之人,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差事,如何能知?”。徐阶连连向朱载垕点头,却不由的望了仲逸一眼。仅是一个短暂对视,仲逸心却暗暗有些吃惊:莫非,自己对罗龙所做之事,被他察觉到了?徐阶身为内阁首辅,以他的能量,要调查一件事,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对于严世蕃的罪证,早已足够治罪,难道,徐阶非要他一个翰林院小小的六品出面吗?徐阶与袁炜交情不错,二人在礼部共事多年,但仲逸确实对他不甚了解。当然,也或许是想多了。“好了,今日天气不错,诸位大人何不到院走走?”。朱载垕起身而立,众人也纷纷站了起来,他依旧向仲逸笑道:“仲侍读,还是与往常一样,我们今日在木亭之下,谈论一些心得吧”。仲逸立刻应道:“一切听从殿下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