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只剩下了三娘与赵嬷嬷。赵嬷嬷这会儿已经是平躺着了,只是头却偏向了床内侧,紧闭这双眼,如三娘刚进来的时候一样,摆出了一副拒绝的姿态。
她面色与唇色皆是苍白,呼气清浅,若不是胸口处又微微的起伏,会让人觉得床上躺着的这个干瘪的老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三娘自然是没有办法与这样的赵嬷嬷生气,她轻叹一声,起身走到桌前端起了刚刚丫鬟放在桌上的粥碗。碗壁上的温度微微有些烫,粥应该是刚好可以入口的。
三娘捧着粥碗又回到了赵嬷嬷的床边坐下,用右手拿起碗里的调羹轻轻搅动了一下,调羹碰到碗沿,发出了瓷器相撞特有的响声。赵嬷嬷的眼睫颤了颤。
三娘一边让手中的碗勺偶尔发出轻响,一边轻声道:“小时候嬷嬷总是嫌跟在我身边照顾的人粗心,所以总是要自己亲自动手伺候我。哥哥至今还会笑话我,已经能走会跳的时候,嬷嬷还总是背着母亲偷偷喂我吃饭,也无非就是想要让我每一餐再多吃几口。”说到这里,三娘轻笑一声,“也幸亏我胚子好,才没有被嬷嬷你惯出一个娇生惯养的娇纵脾气。”
赵嬷嬷忍不住轻声开口:“小姐也是我这么喂大的,她也是性子极好的,哪里就会被惯出娇纵脾气来?她是长大了忘记了,她小时候总是要我喂饭,不然就使性子不吃。大了之后到是比小时候更乖巧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了往事,赵嬷嬷嘴角带了些微笑意,让她的脸总算是带上了点生色。
三娘也笑:“母亲小时候竟是这般的吗?我到是不知呢。”
“这些你哪里会知道,你母亲都不记得了。”赵嬷嬷面上柔和。
三娘却是突然有些委屈道:“嬷嬷,碗好烫,我的手烫红了。”
赵嬷嬷惊得立即睁开了眼,看着三娘手中捧着的粥碗忙道:“快放下,你哪里做得了这个?”她声音依旧暗哑,这话说得急促,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
三娘捧着碗不动,委屈的神色不变,却是认真道:“她们说伺候你吃饭你不吃,那我喂你你总会吃一两口的吧?”
赵嬷嬷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我吃,你快把碗放下,把丫鬟叫进来。”因哭着,赵嬷嬷这话说得不清晰,但是三娘却是听清楚了。
她听话起身,将碗放到了桌上,又扬声唤了一声白英。
白英很快就进来了,三娘指着刚刚放下的碗道:“嬷嬷说想吃点东西了,你服侍她用粥吧。”
白英应了一声是,先是走到床边将赵嬷嬷扶了起来,赵嬷嬷本就干瘦,白英要扶起她毫不吃力。让赵嬷嬷在床头靠坐好了,白英才将桌上的碗端在了手中。
三娘在一旁静静看着白英将一碗白粥都给赵嬷嬷喂了下去,吃了东西,赵嬷嬷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药等会儿再喂吧,先放到小炉子上温着。”中医许多的药都讲究不能空腹喝,一般都要等吃完了饭两刻钟再吃。
白英便又将药碗温着,之后才端起了空碗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赵嬷嬷刚刚进了食,白英没有扶她躺下,她依旧是靠着床头坐着。
三娘又走回了床边坐下:“嬷嬷,你好好吃饭喝药。你再等一等,过一阵子等相公回来了,我便接你去我府上。”
赵嬷嬷闻言,眼中泪光闪烁:“奴婢已经老了,还跟着您的话,会让人笑的。”
三娘柔声道:“嬷嬷现在只是生病了,平日里不还是很健康?我瞧着,你还能再操劳个几十年。等以后,我有了孩子,还要你来照顾呢。”
赵嬷嬷闻的此言,眼中一亮,下意识地看向三娘的腹部。
三娘笑着继续道:“别人我都不放心。还是嬷嬷你会养孩子,看看我和我母亲就知道了。”
赵嬷嬷笑了:“哪里有像您这样自己夸自己的。”
三娘笑而不语。
赵嬷嬷看着三娘,眼中尽是暖意,半响,却是开口道:“少爷他,回来了没有?”
三娘注意着赵嬷嬷的神色,见她表情十分复杂,便不动声色道:“我派人去寻了,已经有他的行踪,嬷嬷你不必担心。”
赵嬷嬷轻叹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三娘看着赵嬷嬷轻声道:“嬷嬷,哥哥他自小就是个不让人操心的性子。从来没有做过让我们担心的事情,所以对于他这次为何会一声不吭地跑出去,我很是不解。”
赵嬷嬷嘴唇蠕动,脸上的神色复杂地让人看不懂。
三娘又道:“这深宅大院里,看着虽是花团锦簇,衣食无忧,日子让人艳羡。其实只有我们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笑容背后的苦涩,平静之下的杀机。嬷嬷你看,当年我父亲身边有我母亲,有柳姨娘,有崔姨娘,还有他放在心中的那位薛家大小姐。可是如今,只不过短短十几年,这些人又都在哪里?”
赵嬷嬷闻言,眼神惊恐地朝三娘看了过来。
三娘却是平静道:“平民百姓之家,日子或许过得艰辛,最大的却也不过是些温饱之事。钟鸣鼎食的人家,却动不动就是刀光剑影,杀机暗伏。当年母亲心性纯良,所以没有躲过柳姨娘与崔姨娘的联手谋害。而我……嬷嬷你还记不记得我十岁那一年生了一场大病?我其实是中了毒了。后来想想,当我是为母亲试药的时候不小心让毒入了口,只是因为量少,才没有与母亲一般的症状。”
赵嬷嬷以前从未听三娘说过,吓得一下子抓住了三娘的手,急急将她打量。
三娘拍了拍赵嬷嬷的手:“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幸亏几年前遇见了蒋太医,她看出我中了毒,已经帮我解了。我原本不想要嬷嬷为我担心,想着事情也过去了,而罪魁祸首也都一一入了入土,便没有与嬷嬷说起过。今日突然拿出来说,不是为了让嬷嬷再无端端为我担心一回,而是想要让嬷嬷知道。这些年来,我与哥哥虽是过得艰辛,连性命都一度堪虞,可是靠着相互扶持,也终于是挺了过来。”
赵嬷嬷呆呆地看着三娘,不知做何反应。
“我知道,有些事情嬷嬷若是不愿意告诉我,那也一定是为了我好,就如同我为了不让嬷嬷担心而胡思乱想,有些事情也没有让嬷嬷知晓。可是若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话,那该当我担心的时候还是当我担心一下的好。有了准备也好过以后无端端遭了罪或者丢了性命。”
赵嬷嬷面容疲倦,带着些不确定道:“小小姐您已经出了嫁,是宣家的人了,即便王家有什么事情,也……也牵扯不到您身上。”
三娘闻言苦笑:“嬷嬷您真的这么想么?我们这样的人家,哪一户婚娶不是看着对方的家世门第?说是我嫁人,还不如说是王家三小姐嫁人。我是出嫁了,说句大逆不道的,即便王家以后被抄家灭族,我都没有性命之忧,可是我在婆家能过得好么?我的儿女不会受到影响么?当初我母亲在王家处境艰难,也不过是因为她没有一个硬气的娘家罢了。”
这一句正戳到了赵嬷嬷的死穴。
赵嬷嬷闭了闭眼,心中挣扎纠结万分。
三娘话已至此,便也不逼迫赵嬷嬷,只在床边安静坐了。
赵嬷嬷的房间无论是通风还是采光都是好的,薛氏看在三娘和王璟的面子上,对她很照顾。冬日的阳光从被棉纸糊着的窗格子里照了进来,在床前四五步远的地方头下了一个方形的亮影。斜斜进来的光束中,细小的灰尘在随光舞动。这样的场景让这不算宽敞的屋子,显得更加寂静。
在这样环境中,赵嬷嬷的声音就如同古井上的轱辘转动时候发出了声音。沧桑,暗哑,甚至让人担心,轱辘上的脆干的绳索会不会被磨得突然断开。
“小姐她十六岁嫁到王家,奴婢是看着她长大的,自然是瞧得出来她对能嫁给老爷,心中是十分欢喜的。即便老爷性子冷清,很少来小姐的屋里,就算是来了,也是不怎么说话,可是小姐她还是高兴的。我家小姐就是这样,一点也不贪心,很容易满足。”
赵嬷嬷轻叹一声:“可是即便是这样,王家还要想出法子来踩踏她。小姐进门没多久,老夫人就又为老爷娶了一房平妻。当时太夫人的身体已经不好,无力阻止。不然也不会允许老夫人做出这种有辱门风之事。自平妻柳氏进门,我家小姐就几乎没有再过过一日舒心的日子。”
对于赵氏当年的处境,三娘即便没有亲见,也是可以体会的。丈夫冷淡,婆婆不喜,身旁还有虎视眈眈盯着她那个位置的人。
“婚后不久,小姐被诊出了喜脉,当时想着,总算是熬出了头了。女人出了嫁,有了孩子才算是有了根,若是生了男孩,婆家就不敢随意休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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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家中网络好了,今日会再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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