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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最大最富庶、最文明最繁华……几乎占尽所有美好词汇,且都可以冠之‘最’,没有之一的伟大城市,汴梁城。此刻正笼罩于暴风骤雨的袭击下。
接连三天的倾盆大雨,灌满了汴梁城的所有河渠;皇宫里高耸的殿宇楼台、朱雀门外的驿馆、酒楼,妓院高悬的绣旗、珠帘,全都在大雨中若隐若现,失去了平日的神气活现,变得垂头丧气。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天地间亮如白昼,照亮了被水帘所笼罩的大内皇宫,也照亮了韩相公那张苍白的脸。
汴梁皇城、枢密院使签押房中。
自从收到欧阳修寄来的‘范文正神道碑文’,韩相公便一直保持枯坐的姿势,签押房的属僚大气不敢喘一声,连动都不敢动。
闪电过后,一声炸雷响起,惊得韩相公打了个寒噤,他收回望着屋梁上方的目光,定定神,就着烛光再次去看那封信。
那根本不是什么神道碑文,而是一封触目惊心的检举信,信中,欧阳修将一个惊天贪腐案件,用他那排山倒海的文笔写出来,自有夺人心魄,令山河变色的杀伤力。
说老实话,韩琦还在当枢密副使的时候,早就知道岭南的军方不干净,也曾向朝廷提议过,将南方的厢军裁汰重编,以节省用度,然而数次上书都石沉大海、不了了之了。
不久之后,他也稀里糊涂被赶出枢密院,调往地方当知州去了。后来他才明白,自己的这是断人财路了……都说大宋文官的待遇高、赏赐厚,但那指的是高官大僚,官阶越往下,收入便递减,到了七品以下的京官,跟汴京的厨子、裁缝也差不了太多。
更别提人数众多的吏员阶层了,收入只能用微薄来形容,在汴梁这座物价腾贵的大城市里,也就是勉强糊口。
而大宋对官员贪腐的防治,可谓十分得力。官员任官前,需要至少两名官员保举,将来出了贪污问题,保人和直属上级也要受到处罚;而且曾经受过处置的官员,哪怕没有被逐出官场,以后升迁磨勘都得靠边站。何况还有那么多等着上岗的‘冗官’盯着,所以宋代官场的贪污案极少。
但是,只要是人治社会,你就别指望能杜绝贪腐。东边不亮西边亮,政界污不了还有军界……
大宋朝虽以‘重文轻武’著称,但那是指在政治地位上的压制。在财政上,七成以上的收入,都投入到了军队中。而军队内部,向来是自成一体、连皇帝都无法过问的,自然变成贪腐高发区。
防御夏国的西军和精锐的禁军还好些,将领们只是小吞两成空额,并不敢吃相太差,对南方……北方的朝廷向来视之为软弱富庶、随意压榨的大肥羊、大粮仓、大银库,从来不相信南人会造反,他们的逻辑很简单,连软弱的南唐和残暴的北汉都能安稳统治的一群人,在大宋朝文明的阳光下,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造反呢?
所以长江以南的军队,越往南就越肆无忌惮的贪腐,而且南方人极富经济头脑,他们利用军队的超然地位,大作垄断贸易,赚到的金银,又比贪污来的多得多,将领虽然政治地位低下,却一个个富比王侯,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奢侈生活。
但太祖皇帝收天下精兵于京畿的策略,让南方将领们再富也不敢有想法,只能乖乖受朝廷的节制。对掌握着他们生杀大权的文官,自然要孝敬到位,每逢年节,必有重礼送至各衙门……当然,是假托某某商人的名义。
大宋朝不许官员个人贪污,却没规定衙门不能接受馈赠,因此这钱,文官们拿得心安理得、毫不手软。
作为对价,他们则充当了武将们的保护伞,哪怕是以清廉著称的官员,也只是不取这种孝敬,却觉着对军队的腐败应当宽容……因为在大宋朝的官员看来,武人本就素质低下,不贪污才叫奇怪哩。只要能老实听话,贪点就贪点吧。
只是没想到,岭南没乱,岭南之南却出了个侬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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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新政失败后,所有君子党人都在反思,为什么会败得这么快?韩琦也不例外……
回首庆历之初,新政多大的声势?上有官家态度坚决,下有一众名臣众志成城,外有朝野声援震天,却仅仅持续不到一年,便虎头蛇尾,草草收场……究其原因,不过是新政伤害了官僚阶层的利益。所以便有无数官僚站在新政的对立面,使旧党迅速强大起来,并抓住欧阳修的昏招,将新政领袖们拖入党争的泥潭,使官家感到恐惧,才打了退堂鼓。
总结教训,韩琦终于意识到,古往今来,个人或几个人,永远无法跟庞大的官场作对,哪怕是皇帝,也没那个本事。
反思之后,许多人都做出了改变。最先改变的,便是天资绝伦的韩相公。打那之后,他便开始顺势而为,果然第一个从失败中走出,重新回到京城,当上了枢密使。
很快。京城百官便发现,韩相公果然变了。虽然本身高帅富,不屑于接受任何馈赠,但对下属们的利是,也学会睁一眼闭一眼了。
坐稳位子后,韩琦便开始提携老战友……除了余靖之外,他还想把欧阳修夺情起复。在宋代,夺情算不得什么,在欧阳修文坛声望如日中天的时候,这也是顺势而为。
余靖的反应让他很欣慰,心说连这个汗臭汉都变了,你老欧阳也不会还是那根搅屎棍吧?
现在答案来了,还是。
让韩相公聊以自慰的是,欧阳修终究还念着当年的战友之情,或者感谢自己近日的眷眷提携,总之没有先捅到官家那里,更没有直接公布天下……以欧阳修文坛盟主的地位,他的文章一经刊印,不出十日,便能传遍大江南北,妇孺皆知。在大宋朝,和欧阳修比起话语权来,谁也望尘莫及。
这让韩琦不至于太被动,而且冷静下来,他马上意识到,既然远在江西的欧阳修都知道了,岭南的事情,显然是瞒不住的。
而且韩琦也确实没想到,腐败的情节竟如此耸人听闻。他本以为,最多也就是比西军严重点,吃个三成空饷呢……那样的话战斗力应该还可以恢复。
但现在,岭南的军队,显然烂到根子了,指望破鞋扎烂了脚,自己岂能再去姑息?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是韩相公的性子,血色渐渐回到他的脸上,那张极富成熟魅力的冷峻面孔上,露出了浓重的杀气。既然如此,那就快刀斩乱麻,一个也不留!
这也是顺势而为……
“换朝服,”韩琦看一眼自己的亲随,沉声吩咐道:“我要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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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一炷香后,官家在垂拱殿接见了他的枢密使。
这位以仁厚著称的大宋皇帝赵祯,生就一副细目长眉的慈悲相,虽然因为保养得宜,看上去还很年轻,但他今年已经四十三岁,只比韩琦小两岁。正在经历一个男人最好的岁月,也是一个皇帝最有权威的时期。
今年也是他登基三十整年,亲政也有二十年,他经历了太多太多,早就学会了,如何掌握这个步履蹒跚的庞大帝国,使其缓步向前,不跌跟头。人们都习惯了,看到大宋官家于春风化雨间,将一切麻烦摆平。
宫人们极少看到,一个像现在这样愤怒的官家。听了韩琦的汇报,赵祯的眉头微微跳动,笼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着,强压住自己的怒气。半晌才缓缓道:“仅凭欧阳公一封书信,卿家就敢下这种结论?”
“回禀官家,欧阳永叔这个人,钉是钉铆是铆,绝对不会造谣生事。”韩琦斩钉截铁的表情,与在自己签押房时,有着天差地别,只听他沉声道:“臣下相信,虽不中,亦不远!”
“枢密院、御史台是怎么监管的?”赵祯的声音带着怒气,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大限度的表达愤怒了:“这种程度的腐烂,不是一日之寒吧?”
“官家说的是,”韩琦深深施礼道:“待将此事处理完善后,臣自当引咎。”
“不碍卿家的事,”赵祯压着怒气道:“你才当了几天的枢密使?”想到前任枢密使是自己的老师,他不禁有些烦躁道:“追责的事情,日后再说,先把岭南的事情处理好。”说着长长吐出口浊气,再次确认道:“岭南的官兵,就一点都不堪用了?”
“运运粮草自然没问题。”韩琦道:“但打仗的话……”说着神情一黯道:“怕是要害了杨畋。”
“马上叫他按兵不动!”官家沉声道。
“面圣之前,臣下已经把原地待命的指令发出去了。”韩琦轻声道。
“但愿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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