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四日早晨,我沿着撒卡尔教我的捷径,来到纳拉扬希蒂王宫前方。多出昨天一倍的市民集合在这里,发出各式各样的呐喊。口号一再反复。他们的要求是什么?他们是要求追究真相、哀悼先王,或是对无法守护国王的政府与军队表达抗议,或者反对新摄政的就任?我试图访问愤怒的人群,得到以上所有的回答。唯一确定的是,人民的激动情绪呈加速度增长。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意外。不,我心中越来越确信会发生某种事情。于是朝着不断涌入的人潮反方向前进,随时保持在群众的最后方。这时突然发出干燥的爆破声,宛若打开放了很久的腌菜瓶盖时发出的声音。只有一声。人潮另一端冒出白烟。口号声和无秩序的怒吼有一瞬间静下来了。风从王宫的方向吹来。烟雾也往这边飘过来。我没有亲眼看过,不过仍直觉到这是什么——是催泪弹。终于开始了!群众逐渐往后退。我看看手表,确认现在时间是十点半。当我预感到「来了」,有人发出尖叫,然后人群就开始溃散。众人在奔跑。为了表示哀悼而剃掉头发的男人、看上去一脸状况外的小孩子、留着白胡须的老人,都像被野兽追逐般背对着王宫奔跑。警队一开始就拿着枪。大家都知道他们之所以不开枪,只是因为没有命令,再加上每个人的自制。而现在,枷锁被解开了。抗议时间结束,取而代之的是恐惧。我没有听到枪声。如果他们持自动步枪射击,集结在一起的群众大概会死亡几百人。我从逃窜的人群之间瞥见他们使用的道具。我先看到扎入迷彩服裤管的半筒靴,然后看到类似中国武术棍棒的长棍。警察包围逃得较慢的男人疯狂殴打。路上可以听见此起彼落的尼泊尔语。我听到有人在某处用英语喊「快逃!」,或许是对我说的。陷入恐慌的人群推挤过来,不可能继续抵抗而留在这里。我心里觉得必须赶快逃走,脚步也开始退后,但还是咬紧牙关拿起数位相机。从正面拍摄那些头也不回地奔逃、想要尽可能远离王宫的民众。我也看到刚刚还在最前列、此刻则落在最后端的男人被殴打。我的数位相机望远功能最多也只能达到三倍。我扩大到最大倍率按下快门。每拍一张就会插入的短暂处理时间让我焦躁到极点。在尖叫与怒吼声中,我站稳脚步拿着相机持续拍照。在我画面中的男子躺在柏油路,缩着身体,好像在保护头部。他对于不断挥落的棍棒毫无反应,只是拼命保护着头,其他部位则任凭殴打。我不知不觉地将眼睛从相机移开,用日语喃喃地说:「他会死掉。」我无法救他。而且我也已经落后了。我只是为了摄影停留一分钟,就被群众的洪流淹没。有人撞到我的肩膀,害我摇晃了一下。如果在这里跌倒,就会被人群踩在脚下。我扭转身体勉强站稳。在分不清是尼泊尔语还是悲鸣的尖叫声与嘶吼声中,我听到用英文喊「救命」的声音。警察追上跑得不够快的人乱棒挥打。那些警察戴着头盔,拉下防护罩,因此看不到他们的视线方向,不过我觉得其中一人好像一直盯着我这里,因此当他手中的棍棒缓缓移动的瞬间,我便拔腿奔跑。我拼命奔跑在总像是弥漫着烟雾的加德满都街上。路上散落着可乐空瓶与破碎的报纸被跑过的人踢飞。人群似乎是沿着道路直线逃跑,不时有两三人逃入左右两边的建筑缝隙。我也不断奔跑,过了马路,跳入似曾相识的小巷子里。那是从坎蒂街通往苏库拉街的捷径。我回头看,没有人追来。我用手撑着膝盖不停喘着气。才跑短短两百公尺,呼吸竟然就变得如此急促。手背贴在额头上,发现没有出汗。我也确认了挂在胸前的相机没事。从水泥楼房的缝隙间往上看。空调的室外机朝着狭长的蓝天整齐排列。我没有听到风扇声。我调整仍旧急促的呼吸,拿起相机。打开电源,检视刚刚拍的照片。一张、两张、三张。数位相机无法连拍。我只拍了八张。我屏住气息看着拍下的画面。怒气冲冲的人脸、张大嘴巴喊叫的人脸……看完所有照片,我叹了一口气。「唉。」照片很有临场感,但是几乎每一张都有人刚好经过镜头前方,看不清照片的内容。虽然也有警察高举棍棒的照片,但是这张没有拍到被打的一方。拍到人群逃窜的照片都晃动得很厉害。报导摄影可以容许一定程度的晃动,不过这些照片晃动得太厉害了。没有一张照片捕捉到关键时刻。照片不代表一切。传达在现场听闻的事实更具有意义。我这样告诉自己,却无法振奋自己的心情。昨天之前还不会这样,但我现在无法毫无前提地相信传达真相的意义。我想要照片。我想要可以慑服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内的强烈照片。我重新把相机背带挂在脖子上,回顾刚刚逃过来的巷子。外面仍旧能够听到尖叫声。如果想要拍到好照片,或许现在还不会太迟。我正准备踏出脚步,却有某种想法阻止了我。警队连续两天忍受挑衅,现在也没有开枪驱赶群众。但是如果我拍摄目前的场景,所有前提都会消失,只留下暴虐的警察殴打奔逃的市民这样的照片。这并不是在报导内文中补充说明就能解决的。照片和最初的报导只会被单独解释。我如果回去拍摄镇压景象,照片就会脱离我的意志,成为呈现残酷画面的作品。我想这么做吗?这就是我想要传达的吗?我停下脚步。亢奋的情绪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恐惧。我已经无法想像再回到先前的混乱中。如果毫无防备地回去,下一个被包围的搞不好就是我自己。先回旅舍整理目前为止采访到的情报吧。虽然没有超出既有报导的内容,不过加入一些感想,应该可以有些独创性。更重要的是,现在差不多也该联络编辑部了……其实明天再整理采访内容也来得及,而且我也没有和《深层月刊》约定要定期联络。我找不到前进的理由,只是做为撤退的藉口。即使明知如此,我还是转身背对骚动。我穿过楼房之间的缝隙,来到坐落在市区内的空地。这里散置着各种垃圾,包括揉成一团的纸屑、堆积如山的铁管,甚至还有满布尘埃的轻型汽车。这块空地可通往回到东京旅舍的近路。地上长着稀疏低矮的杂草,随着吹入空地的少许微风摇摆。这时我忽然发现空地角落聚集了几个人。他们是小孩子,穿着橘色与暗红色衬衫,有几个人戴着帽子。大家并肩站在一起,背对着我所在的方向。他们的年龄看起来都是在日本念小学左右的年纪。他们或许是为了街上的状况感到害怕。我不想刺激他们,想要绕路回去,可是他们的样子有些奇怪。他们俯瞰着某样东西。我缓缓接近,听到低声交谈的尼泊尔语。「那个……」我对他们开口。较近的两人注意到我,看着我手中拿的相机。其中一人像是男孩,另一人像是女孩,但我不是很清楚。两人的脸都脏脏的,眼神显得很阴沉,而且他们各个都面无表情到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地步。他们挪出空位给我。有人倒在地上。在垃圾与杂草中,我首先看到穿着斑纹裤子的腿。稍微勾到鞋跟的裤子是深绿、深褐与浅棕色的迷彩花纹……倒在地上的是士兵吗?当我看到他的全身,我的声音哽在喉咙,发出奇特的声音。男人的上半身赤裸,俯卧在地面,背上有伤痕。细细的红黑色伤痕有好几道。他的肤色和围绕着他的小孩子几乎没有差别,只有从剪得很短的发际到颈部的肌肤晒得很黑。我并不是没有看过尸体。在工作中,我看到自杀或意外死亡尸体的次数多到一只手数不完。不过我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如此露骨的尸体。我感到脑袋发烫,一阵晕眩。没错。他肯定已经死了。不过我又没有替他把脉,为什么能确信这一点?我因为无法承受如此残酷的画面而把脸撇开,不过还是勉强转动眼珠子去看尸体。当视线移到背部凄惨的伤痕时,逐渐理解到我判断他死亡的原因。他的伤痕虽然带着血迹,但却不再出血。表示体内已经没有血液循环。活着的人身上的伤痕应该不是那样的。如果持续注视太久,这幅画面仿佛会印在我的网膜。我不知不觉仰望天空,缓和呼吸,然后没有朝着特定孩子以英语问:「他是现在死的吗?」虽然是脱口而出的问话,但也未免太蠢了一点。不过还是有人简短地回答:「不是。他本来就已经死了。」高亢的声音接着说。「他死了,倒在这里。是我发现的。」接着是带着恐惧的声音。「不是我。不是我干的。」这句话让现场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我不禁偷看左右两旁的脸。这些孩子脸上的表情都很相似。阴沉的眼珠子朝着上方,窥探着彼此的脸。眼神中带着不安与猜疑。我的表情大概也一样吧?突然有人大声喊。喊出的是尼泊尔语。以这声喊声为开端,接下来是洪流般滔滔不绝的尼泊尔语。在无六六闪读 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