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着千头万绪的想法伫立在走廊。应该走上楼还是下楼?下楼等于是要穿过铁门、再度踏上加德满都的街道。上楼到四楼的餐厅,我可以再让心情稳定一点。我选择上楼。我提着单肩背包,走上没有扶手的陡梯。才走到一半就发觉有其他人先到了。我闻到烟味飘来。在天空色墙壁环绕的餐厅里的是八津田。他今天也穿着黄色袈裟,深深吸了一口很短的香烟。圆桌上的马口铁烟灰狂内也插着十几根烟蒂。当他注意到我,只是微微地用眼神打招呼。我也回应他的招呼,然后从一旁的餐桌拉出椅子。「要不要抽一根?」他问我。「不,我……」「你不抽烟吗?最近好像越来越多人不抽了。」「我以前抽烟,后来戒掉了。」八津田有些愉快地说:「是吗?那么我就不应该显得太享受了。」他把火焰几乎碰到指尖的香烟戳到烟灰红里。我已经戒烟很长一段时间,即使有人在我面前抽烟,也不会受到诱惑,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他如此体贴。八津田卷起袈裟的袖子,看了看手表。「哦,已经是这种时间了。」现在时刻应该已经过了一点。他微笑着问我:「你吃过午餐了吗?」我只有早上前往王宫的途中吃了炸面包。这个时间应该要吃点东西,但我并没有胃口。「不,还没有。」「没有食欲吗?其实我也一样。」他说完缓缓站起来。「那么我去泡茶吧。」我准备站起来。「要泡茶的话,我来……」「不,请别在意。你就等我泡茶吧。」餐厅附设小小的厨房。八津田毫不踌躇地进入厨房,把水壶放在瓦斯炉上开始烧开水。在水电供给都时有时无的加德满都,不太可能只有瓦斯资源丰沛,不过瓦斯炉的火力相当强,摇曳的蓝色火焰发出「轰」的声音。我望着火焰发呆。听说海拔越高,水的沸点越低。不知道加德满都的水在几度的时候会煮沸?我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样的问题。即使有着火力强、海拔高的要素,水煮沸的速度感觉也特别快。八津田大概已经泡过一次茶,而水壶里的水还保留了余温。不久之后他就拿着马口铁杯子和茶壶回来。茶壶的颜色是猩红色,手把是藤制的,大概是从日本带来的。「没有茶杯有点麻烦。茶很烫,请小心。」八津田把茶倒入马口铁的杯子里。或许是因为众多神祠中所烧的大量焚香,使得加德满都随时都弥漫着某种香气。在这当中,绿茶的香气轮廓格外鲜明强烈,使我在喝茶之前就不禁有种想哭的感觉。「这是什么茶?」「这是宇治茶。我有朋友住在大坂,心血来潮就会寄好茶给我。」八津田也替自己倒了茶,坐在我的对面。我摸摸茶杯。八津田说得没错,茶杯烫到不能拿。只能抓着茶杯上方,小心翼翼地送到嘴边。我深深叹了一口气说:「真好喝。谢谢你。」八津田笑咪咪地点头。我喝茶时忽然发现到一件事。「请问你穿的是平常的袈裟吗?」袈裟的颜色依旧是褪色的黄色,但不知为什么,看起来似乎比较高级。八津田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哦,对了。」他哺喃说。「我还以为是什么问题。记者的眼光果然很锐利。你察觉到不同吗?」「我只是有这种感觉。」八津田轻轻挥动袈裟的衣摆。「这是平常那件袈裟,不同的只有穿法。虽然同样只是包覆在身上,不过这种穿法比较复杂。虽然很久没这么穿了,不过我以前很习惯穿着,所以身体还记得怎么穿。」「这是正式的穿法吗?」「是的。」他点点头,摸了摸手边的杯子,又说:「这算是我一点点的吊念之意。」在因为国王之死而陷入困惑与混乱的加德满都,一个日本人透过改变袈裟穿法的方式表达吊念之意,不知为何有种庄严感。八津田拿起杯子,发出声音啜饮一口。他满足地点头,放下杯子,以闲聊的口吻问我:「你的工作进展如何?」「嗯……还可以。」「局势演变到出乎意料的状况。你一定也很辛苦吧?」我一开始以为他知道拉杰斯瓦死亡的事,但应该是不可能的。八津田指的当然是王宫事件。「是的。毕竟我是第一次以自由工作者的身分面对这种突发事件,有许多事情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让我感到很困惑。」「是吗?那真是辛苦你了。」八津田的语气不只是讲客套话,而是衷心表达同情。他又问:「街上似乎发生了危险状况,你有没有碰到可怕的场面呢?」说到可怕,我最害怕的时候就是想到拉杰斯瓦死后,接下来是否轮到自己。不过我并不想要说出这件事。除此之外,我也碰到过可伯的场面。「刚才王宫前的人群被驱逐的时候,我也在现场。看到有人被殴打……但是却爱莫能助。」八津田点了两三次头。「你能够平安无事,就值得庆幸了。」「我拍了照片。」「那是你的工作吧?现在这座城市因为悲伤与愤怒而失去控制。希望你能够写出很好的报导。」很好的报导。这句话沉重地回荡在我心中。我把代替茶杯的杯子放在桌上,杯中的绿茶剧烈地摇晃。「我原本也希望能够写出很好的报导。」「嗯。」八津田没有特别反应,悠然地喝茶,没有看着我便说:「如果你有心事的话,不妨说出来看看。」「也没什么值得说的,只是……」我说不下去。失去回答对象的问题流离失所而形成漩涡……我为什么要传达资讯?我的工作是奠基在求知与传布。关于求知这一点,我必须承认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别人。或许这种承认方式有些厚脸皮,不过我开始觉得即使如此也没关系。但是关于传布这一点又另当别论。我会挑选情报。不论是任何媒体,都没有无限的时间与版面。写出某些事情的同时,也会有某些事情不会写出来。有时候可能不会写出某某人想要得到的资讯。当然,也可能写出某某人不希望传开的话题——就如天真而不负责任的八卦爱好者。求知的欲望或许是自我主义,但我相信其中仍有一丝尊贵。纯粹基于求知欲而持续调查学习的人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然而有什么理由要将这些知识宣传给其他人呢?经济理由……当然也是存在的。这是很大的要素。播映版权、稿费还有广告收入,都因为有人要传播某件事而产生。但我不希望只是如此。我们不应该只是为了卖钱而去调查他人的悲伤。不应该只是为了经济利益的动机,而忽视当事人想要遗忘、不想被打扰的愿望。我的工作有一部分是将他人的悲剧当作展品。我不否定这一点。问题是,我是否拥有即使如此仍要传布的哲学。我无法完全相信「或许有一天会帮上某人」这种话。如果把拉杰斯瓦的照片刊登在杂志上,就等于是满足了群众、还有我自己心中也难免存在的、想要从安全处观看残酷景象的根本欲望。另一方面,我怀疑这样做真的会有一天帮上某个人。所以是否应该就此闭上嘴巴?如果我想知道,那么只要我一个人知道就行了。如果有其他人想要知道,那应该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不是吗……我无法整理自己的思绪,不过终于还是开口。「我无法回答为什么要写出报导的问题。」八津田没有显露出特别有兴趣的反应,只是回了一句:「这样啊。」他放下杯孑。接着他摇晃身体,缓缓地挥了挥袈裟的袖子,然后重新靠坐在折叠椅中。他用聊天气般的口吻说道。「我是一介破戒僧,不是很了解你的工作,只是我刚好想到一个故事,可以当作喝茶聊天的话题跟你说说吗?」我无力地笑了。「是说教吗?」「哈哈哈,既然是和尚的谈话,当然有可能是说教。如何?」「好的,请说。」「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发表一席演说吧……你听过梵天劝请的故事吗?」我回答没有,又说:「我听过梵天。我记得他是印度教的最高神祇,Brahma。」「你知道得很多。日语当中,挖耳棒附的棉球也叫做梵天。」「你要说的是挖耳棒的故事吗?」「不是的。」八津田摇摇头。「就如你所说的,是最高神Brahma的故事。不过他在这个故事只是个小角色。你既然知道梵天,那么应该可以跳过释迦牟尼悟道之前的六六闪读 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