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贼(4)
“我们是舍脱部的牧人!到南方去贩些茶叶!只是路过这里,没有任何恶意!”徐大眼用突厥语自报家门。二人此时穿的都是皮衣,乍一眼看去,的确与霫族的牧人没什么差别。
“牧人,我看更像是奸细。你们带了什么货物,先让我们检视一遍再说!”带头的牧人冷笑着说道,根本没打算放徐、李二人过去。草原上,一切大小部落都是突厥人的仆从,舍脱部是哪个民族他没听说过,徐、李二人鼓鼓的行囊却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对,让我们先检视一下,才能断定你们是不是奸细!”几个端着弓的牧人跟着嚷嚷。眼前两个来历不明的少年衣着光鲜,一看就是两头肥羊。特别是走在后边那一位,胯下的马足足比寻常骏马高出了两尺,体长也在七尺开外。强征过来,肯定能得到大人们的赏赐。(注2)
“也忒嚣张!”李旭和徐大眼怒火上撞,把手都按到了刀柄上。正思量着是否打伤这几个无赖牧人,直接冲了过去。突然,远处跑过来几匹骏马,马背上的武士一边飞奔,一边大声叫道“对面可是附离大人,我家主人盼望您多时了!”
“怎么会有人认得我?”李旭惊诧地瞪大了双眼。只见几个肩披红色披风的武士旋风般冲到近前,挥动皮鞭,将拦路的牧人打得哭爹喊娘。
“瞎了你们的狗眼,连附离大人都敢拦!”红披风们一边挥舞着鞭子,一边怒骂。手持角弓的牧人头领被他从马背上抽下来,抱着脑袋乱跑,却死活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大错。
“附离大人,您别跟这些蠢人一般见识!”打了一会儿,一个胸甲处刺了个青色狼头的武士丢下鞭子,冲着李旭躬身施礼。
“算了,算了,他们只是在履行职责!”李旭看了看鼻青脸肿地牧人们,同情地说道。
“还不谢谢附离大人,你们这些蠢东西,不认识附离大人,还认不出这匹特勒骠么?”武士的头领转过身,冲着牧人们呵斥。
“谢谢附离大人!”倒霉的牧人们同时向李旭施礼,到了此时才明白自己得罪了什么人。特勒骠是西域良种和契丹骏马杂交而得,突厥王庭培育多年才培育成功的良种。整个突厥汗国,只有阿史那家族的人才有资格骑乘。眼前这个名字叫附离的少年居然骑的是一匹特勒骠,大伙这顿鞭子挨得也的确不冤了。若不是军爷们及时赶来,大伙继续冒失下去抢了少年的坐骑,恐今晚有人就会被拖死在草地上。(注3)
“没事,没事!”李旭有些连连摆手。虽然牧人蓄意抢劫在先,年少的心里,他依然保持着对弱者的一丝同情。
“不知道什么风把附离大人吹到我们这里来,我家主人自打从苏啜部回来后,心里一直对您念念不忘!”胸前刺着狼头的红披风媚陷地问道。招呼过麾下武士,命令他们帮着附离大人牵马坠镫。
“恐怕是想念黑风更多些吧!”李旭心中暗暗叫苦。到了现在,他终于认出胸甲上刺着狼头的红披风是阿史那却禺的侍卫之一,名字好像叫做褐鹿什么的。既然侍卫们在连营外出现了,连营主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你们几个牵着大人的马慢行,博望,你去回报却禺大人,说苏啜部的附离大人到咱们营地作客来了!”褐鹿根本不问李旭的意见,自作主张地安排道。
被叫做博望的红披风武士躬身接令,飞驰而去。紧跟着,周围就有低哑的号角声响了起来。一阵阵,肃穆萧杀,仿佛千军万马在远方对垒。
李旭和徐大眼以目互视,知道今天肯定是无法脱身了。只好骑在马背上,任由武士们拉着自己的坐骑向营寨前走。越靠近寨门,二人心中越是震惊。与苏啜部的木栅栏营地比,此处简直就可以称为一所巨城。虽然城墙是木头搭建,箭垛、马脸、敌楼却一样不少,甚至连灌满了水的护城壕沟以及壕沟上的吊桥,都和中原的城市别无二致。而二人上次与九叔同行路过此地时,这里还是一片无人的荒野。(注4)
正惊诧间,前方寨门大开。数百名红披风武士鱼贯从吊桥上冲将出来。马蹄刚刚离开壕沟边缘,立刻转变方向,一个接着一个,以寨门为中轴立成了齐整的两排。
“我家主人听说您光临,一定高兴得很。这不,他已经亲自出来迎接您了!”褐鹿向李旭躬了躬身体,用手指将对方的目光引向了营寨的正门。正门口,十几名金甲武士簌拥着一个英俊倜傥的中年将军缓缓地踏过了吊桥。不是阿史那却禺又是哪个?
“兄弟,你好大的颜面!”徐大眼附在李旭耳边,小声调侃。
李旭心中有苦说不出,只能微笑着走向阿史那却禺。马蹄刚刚向前踏出几步,两侧的红披风们立刻手按肩膀,半跪在地上喊道:“恭迎附离大人!”
“恭迎附离大人!”阿史那却禺身边的金甲护卫同时弯腰。
李旭大惊,抬腿便欲下马。双脚刚刚踢开马镫,一个红披风武士早已冲了过来,用脊背垫在了马肚子旁。
从小到大,李旭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一时间坐在马背上下亦不是,不下亦不是,直窘得豆大的汗水满脸乱滚。阿史那却禺见他神情尴尬,摆摆手,笑道:“你尽管向下跳,他们都是我的侍卫,对你一直仰慕得紧!”
闻得此言,李旭只好踩向突厥武士的脊背。对他来说,活人的脊背哪里有平地稳当?晃晃悠悠,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形,还没等向替自己垫脚的武士道谢,就又听见阿史那却禺大声问道:“那位想必是名震漠东,巧计大破奚族铁骑的徐贤者了。却禺何等荣幸,今日居然能同时见到两位少年英雄!”
徐大眼本来还打算装作李旭的伴当蒙混过关,听得却禺点破自己的身份,只好上前见礼,躬身说道:“徐某在草原,也久闻却禺兄的手段,今日能见,真是幸甚,幸甚!”
“徐兄弟客气了,我见天上落雪,本以为明年开春才能等到二位。没想到这么快就迎得二位豪杰大驾光临!幸会,幸会!”却禺躬身向徐大眼还礼,大笑。
二人都是聪明人,说话点到及止。一笑过后,却禺一手拉起李旭,一手拉住徐大眼,如招呼多年未见的好友般把两个少年扯进了营门。连营当中,立刻笳鼓之声大作,数千突厥武士,将战鼓、铜锣和号角等一干军中乐器全都奏响起来。
“新城草创,军中粗人弄不出什么高山流水之声。我让他们随便热闹热闹,望二位兄弟莫怪却禺慢客!”阿史那却禺微笑着,语调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客气。
“此为藏兵之所,当然要用笳鼓听起来才过瘾。我猜,刚才那曲应该是阵前进击之声吧!男儿立世,日日听此,倒也痛快!”徐大眼仿佛很欣赏那乱哄哄的节奏般,笑着称赞。
“人说徐贤者智慧如海,今日一见,果然厉害!”阿史那却禺挑起大拇指称赞,口中冒出的却是一句汉话。
“闻弦歌而知雅意而已,雕虫小技,不值得方家一笑!”徐大眼干脆掉起了书包,文绉绉地,仿佛在和儒者切磋学问。
除了李旭外,周围的人都听得满头雾水。阿史那却禺也不跟大伙解释,东引一句《诗经》,西引一句《论语》,居然和徐大眼聊了个旗鼓相当。
木制的城墙里,支着无数个毡包。由外到内,不同位置的毡包顶上缝着不同颜色的麻布。一圈圈,一排排,看上去煞是整齐。阿史那却禺每经过一处,都有人从门口探出身体来向他施礼。或是士兵,或是牧人,或为工匠,形形**,不一而足。红披风们则绕着毡包往来穿插,总是提前一步,将却禺大人即将经过的道路“清理”干净。
“却禺兄以兵法治城,果真高明!”徐大眼四下观望了一会儿,侧过头来用突厥语赞道。
“刚刚蒙长生天恩赐得到了这片土地,不得不管得紧一些。待牧人们都熟悉了规矩,就不必管得如此死板了。”却禺点头微笑,谦虚地回答。
李旭见过的城市不多,所以也看不出多少门道来。只是觉得这座木城论庞大足够庞大,论整齐足够整齐,但是比起中原的任何一座小县都好像缺了一些东西。“是烟火气!”走着走着,他心中渐渐得到了一个答案。故乡的街道拥挤、脏乱,喧闹的买卖声中却透着勃勃生机。这座木头城市整齐、干净,却像一座监狱般没有任何温暖。
说话间,三人走到了中央大帐。这座供阿史那却禺处理政务和宴客的大帐更是雄伟,单单看毡帐面积,就已经能抵得上当日西尔族长家的毡包群。二十几个金甲侍卫和若干阿史那却禺麾下的将领、文官陆续走进来与客人打招呼,却一点也不显得帐篷拥挤。只是那些人的名字一个个拖沓冗长,名字前面还要加上一个发音古怪的官职,什么大梅禄裴力咕噜,小伯克毕连,右吐屯可思合理,左吐屯八思哈喇等,弄得李旭眼前一个劲地直冒金星。(注5)
一圈朋友介绍完了,阿史那却禺拍拍手,立刻有负责宴会礼仪的管家走上前安排大伙入坐。为了表示对客人的敬重,主人家参照秦汉以来的中原习惯让大伙分案而食。李旭和徐大眼远道而来,被一左一右安排在距离却禺最近的上首客位上。二人连连推辞,阿史那却禺就是不准。无奈何,只好听从主人家的安排,长身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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