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云岚拂(3)
他的视线一瞬不眨地落在车灯照射的街道上,沪上的繁华到底是远东扬名,尽管时间不早,依旧洋溢着人间烟火气。
借着这光景来回忆往昔,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寂静过于煽情,不符合乔望骐的风格,像这样隔着一层玻璃的热闹,实在恰好。
“这一路上建筑摩登,各有各的特点,但没有几个地方,比奉园让人印象深刻。”他开口,语调微微拖着,对人闲话。
姚碧凝轻哦一声:“奉园景致如画,匠心独运,是个好地方。”
“姚小姐觉得,奉园的什么时节最好?”乔望骐问道。
姚碧凝想了想,那时桂树枝头盈花,始终是记忆里挥之不去的思念和缱绻:“秋天吧。”
“我觉得是大雪天。”乔望骐轻轻一笑,琥珀色的眸子显出少有的温润,“白茫茫盖在朱门金漆上,看着就分外惹眼。”
姚碧凝听来多少有几分意外。她记得他曾经提及过七爷将他捡回去的时候,正是寒风凛冽:“我以为乔先生,是不大喜欢冬天的奉园的。”
他知道她的意思,接着说:“父亲离世,我从乔家离开的窘境,确实不值得回想。但是有一个下雪天,我曾经假扮小厮偷偷溜到奉园,七爷不知道,乔家的人也不知道。那天我撞见新来的管事,当成耍滑犯懒的,被罚清扫干净廊道前所有的积雪。”
“我没有办法辩解,更不能让其他人发现我来了奉园,雪一直在下,怎么也扫不完。”乔望骐将车子驶到路边,踩下刹车,转过身面对着她,“我冻得快失去知觉的时候,有一个穿红衣的女孩子,从我手里抢走了扫帚,拉着我走进厨房,捧给了我一杯热茶。”
“怎么停下来了?”姚碧凝有些不明所以,她端详着他的神色,思忖片刻心中了然,“乔先生不会要说,我是那日替你解围的红衣女孩吧?”
“你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吗?那天雪下得很大,你穿了件红色的斗篷,镶白色毛边。”乔望骐好容易将藏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来,他从未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呀,听你这形容,我好像确实有这么件衣裳,是乔姨送给我的新年礼物。”姚碧凝记得,那应该是乔姨正式住进姚公馆的第一个新年,那时候她心里别扭,总不肯叫人,看上了这件洋装店里的斗篷,父亲不主张小孩子太铺张,是乔姨自己买来送给她的。
可是她努力回想,也实在记不起在奉园里有这么个片段:“我仔细想了想,虽说那时年纪并不很大,但穿那件红斗篷去奉园统共只有乔姨带我去拜年那一回,记忆里实在没有乔先生说的事情。”
“我不会记错的,我后来向门房打听过,那日穿红斗篷来的女孩,只有姚家的女儿。”乔望骐肯定,这是那个冬日里不可多得的温暖,他将这些信息牢牢地记在心里,不容许有误。
姚碧凝努力回想着那天发生的一切,是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呢?
雪天、奉园、乔姨、老夫人、几位长辈……姚碧凝努力在脑海中还原当时的场景,她穿着乔姨送的红色斗篷,被老夫人留下说话,屋子烧着银炭暖洋洋的。
某个画面忽然闪现,合上了。
“是雁筠,那天的女孩是雁筠。”她看着乔望骐,将尘封多年的答案揭露开来。
“你说什么?”他不可置信。
“那天替你解围、送你热茶的,是吕雁筠。”她又重复,继而解释,“那天我在老夫人房里因为热,脱了斗篷,正好遇到了随吕夫人来乔家贺年的雁筠。她想出去堆雪玩,可袄衣不挡风。于是我将斗篷借她穿了一阵,到回去时才重新穿好。一定是她出去看雪的时候,遇到了你。”
乔望骐愣神许久。回神时,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嘴角勾起一抹惯常的笑,却分明透着苦涩。
她看见他的神态,并不评论。早知前尘如是,或许太多选择都会不同。他与雁筠之间,冥冥之中,尽是曲折。
“姚小姐,我送你们回去。”乔望骐重新发动车子,态度趋于客气。
姚公馆到了,之砚依旧睡梦香甜。姚碧凝靠近时,能够听见清浅均匀的呼吸声。她摇了摇头,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这么些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为他着急周旋,当事人却难得的一梦畅快。
“到家了,醒醒。”姚碧凝轻推之砚,将人唤醒,“进屋洗了再接着睡。”
姚之砚勉强动了动,睡眼迷蒙:“碧凝姐,你接我回家吗?”
“已经到了,是乔先生帮忙送我们回来的,给人道谢。”姚碧凝扶着他下来,怕他走不稳,酒意存在胃里,多少还没有散发完。
姚之砚恢复了一些意识,虽还不多清醒,已经能正常对答,朝乔望骐道:“谢谢乔先生,今天的酒真好。”
乔望骐招呼示意,驱车离开。
姚碧凝听到之砚的话,简直哭笑不得,他只记了美酒相邀,却浑然不知被人当了一回筹码。
可她又无法向之砚说太多,只与人边走边道:“少年饮酒不可贪杯,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家里人都很担心你。乔姨的身子你也知道,不能再忧心受累。乔望骐是个商人,总有他的盘算,也别全然只当他是个小舅舅。”
“碧凝姐,我看到天上怎么有两个月亮?”姚之砚仰头望天,月光照耀少年微红的脸颊,他转过头,笑嘻嘻地看着她,仿佛在炫耀自己的独一份大发现。
姚碧凝于是什么也不再嘱咐,同一个喝醉的人讲道理,恐怕在他醒来时已经被忘个干净。
今夜的月色确实很美,皓然银辉清朗如许,不见一丝云雾,是彻彻底底的澄明。
之砚回家以后,姚公馆灯火将歇,可是碧凝却辗转难眠。七爷的话就像一炉缠绵的香,萦绕在耳畔,挥之不去。
北平陆家如同所有权势交错的家族,浓重的血缘被复杂世故稀释。她真的要身不由己地,为陆家的兄弟阋墙推波助澜么?
有什么办法,哪里能有办法?她的鬓发在绵软的枕布上摩挲,翻来覆去难以成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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