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拜贺
“噼啪、噼里啪啦…”
爆竹声中一岁除。
整个高阳里,一大早被四处炸响的爆竹声唤醒。
荀柔裹紧被子,闭着眼睛,忍耐又忍耐,最后还是只能一把掀开,揉着眼睛出门。
昨日除夕祭祖,他在荀母郭氏墓前,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头。
这位夫人逝于建宁二年夏六月,阿善出生才几个月,对她的记忆极其微薄,只剩面目模糊的榻上身影,和莫名难受的嚎啕大哭。
“小郎君怎么出来了?”田仲放完了爆竹,一转头看荀柔穿着单衣,站在门边,连忙跑过去,拎他进屋,一把将外衣裹他身上,“快将衣服穿好,要得了风寒,可要吃药的!”
荀柔打着呵欠,把手怼进袖子里,“仲兄,新年好。”
这个冬天似乎不如往年寒冷,雪敷衍的飘了几天,就没有了。
昨天郊外祭祀,路见新种的冬小麦冒芽,可能是没有被冬雪压过,小麦苗稀稀疏疏,看上去有点营养不良。
“新年好,新年好。”田仲一边帮他系衣服,一边连声道,“小郎君今年诛邪不侵,百病不起。”
“仲兄也是。”荀柔抬手拆开冲天辫,两手上举尝试着把睡散的小辫捋顺。。
“别动!”田仲帮他系好衣带,见他乱七八糟的缠发绳,一把拉开他的手,帮他扎头辫,“慈明公起来好一会儿了,小郎君要快些,这是你第一次在家过年呢,待会儿去仲慈公那里拜贺,可不能失礼。”
说来不好意思,听说堂兄家做儿子的都要早起,在门外恭候父母起床,第一时间送上问候,就他爹放他睡到自然醒。
“放…哈啊…放心。”荀柔打了大大的呵欠。
他一直很给家里撑面子的。
田仲笑而不语,转身端来盥洗清水,擦牙粗盐,荀柔五分钟搞定,整了整衣服,神清气爽,往正堂拜见亲爹。
荀爽戴上玄冠,穿起玄端礼服,一身清爽肃穆,沉稳内敛,帅得一匹,见他进来,便对他招招手。
“大人,昨夜安睡可好?”荀柔规规矩矩在席跪拜稽首。
“很好,”荀爽点点头,“吾儿昨夜睡眠如何?”
“儿睡得很好,一夜无梦,”荀柔再拜,“今日元日,新年之首,愿祝大人百病不侵,万事顺遂。”
荀爽展颜一笑,清风朗朗,指了指案上冒着热气的碗,“快来吃了鸡子,我们一道去你二伯父家贺岁。”
陶碗里放了糖,汤色带琥珀色,卧着一只雪白的荷包蛋,蛋白滑嫩,用筷子一戳就微微晃动,一口咬下去还流黄,总之就很香甜。
荀爽趁荀柔吃着,用朱砂笔在荀柔眉心上点了一点。
“大人?”额头上一凉,荀柔捧着碗茫然抬头,看他爹正收笔。
“百邪不侵。”荀爽祝福道。
“哦,多谢大人。”荀柔连忙放下碗筷回答。
荀爽笑笑,顺着他头顶、后脑勺、肩颈到后背捋了一把,“年增一岁,要更懂事呀。”
吃完鸡子,往二伯父家拜年。
正走到门口,一滴红色的液体,几乎擦着他的面门滴下。
好悬,好悬!
荀柔连忙后跳一步,一抬头,和门梁上的大公鸡头来了个深情对望。
头顶大红冠的鸡头还在滴血,双眼睁圆,被人用五彩丝绦缠得花哨,可以说相当死不瞑目。
阿米豆腐。
“这是驱百鬼,”荀爽揉揉他的脑袋,“在外头不方便,先前过年没弄这些,阿善还是第一回见吧,不要怕。”
怕是不怕,就是有点惊悚。
这会儿工夫,三位堂兄已一道前来迎接。
洁白如玉的荀彧小哥哥,额上一点鲜红的朱砂,一身纯黑曲裾,春温一笑,真是好看出新境界。
接着便是拜贺。
正值新年,在郡内就职的叔伯兄长们都回家。
前几日已经见过面,作为一个场面人,荀柔依礼拜见,落落大方,毫不怯场,获得一致好评。
正当他志得意满之时,椒柏酒环节,居然给他出了意外。
椒柏,就是花椒和侧柏,旧时以为两物是仙药,能延年益寿,解毒避瘟。
正日进椒柏酒,惯例自幼者始,长者最后。
荀柔往下年纪的小朋友,都不参与这一环节,故他当第一个饮。
酒被送到面前,荀柔双手捧住盏,一低头,好家伙,好浓的花椒冲着脸就来了,鼻子顿时又麻又痒。
“啊、啊、”他忍了忍,就没忍住“啊欠——!”
一个惊天震地的喷嚏喷出,酒洒了一大半,他小脑袋使劲一晃悠,小辫差点都飞起。
“哈哈哈~”
满屋美男欢畅大笑,很赏心悦目,如果被笑的人不是他,那就更好了。
人美心善荀彧小哥笑意盈盈,掏出丝帕递给他。
荀柔接过手帕,闭上眼睛擦脸。
别问。
问就是丢人。
就在这欢乐一刻,一个灰衣仆从躬身快步上堂,跪下低头拜一拜,“主公,唐家来人,送来年礼。”
气氛一顿,霎时鸦雀无声。
唐家?
“哪个唐家…啊——”荀柔听到身后一个堂兄低声询问,又自己连忙掩了口。
有点奇怪。
元日各家团聚,今天跑到别人家送礼,就有点奇怪。
还有这唐家又是那位?
他眨眨眼睛,发现身旁的荀彧下垂交叠的指尖,被捏得失了血色。
“唐家怎么这时候跑来?”八叔荀旉皱眉,嫌弃道,“当真不知礼数。”
“幼慈。”七叔荀肃扯扯他的袖子,让他安静,又向兄长道,“二兄,唐氏突然如此举动,不知何意,当问清楚才好。”
荀绲皱眉点点头,向仆从道,“送礼的是何人?可说了什么?”
“是唐氏族人,自称主公子侄。”仆从又拜了一拜,“说…说他们唐家和荀家既是亲家,前两年疏于走动,十分歉疚,所以今年特备上年礼前来拜见。”
“好厚的脸皮!”八叔荀旉拍案而起,“我家重义,当初不曾退婚,他们却无声无息,好几年,如今是听说何伯求称赞彧侄‘王佐之才’,又上赶来?二兄,我看还是退——”
仆从吓得伏倒在地。
“幼慈!”荀爽一声喝止他,“唐衡已死,唐氏失孤,若是我家退婚,这是失义!你多大的人了?当着满堂子侄辈,还这样说话!”
荀旉噤口,知道失言,老实低头认错,“是我失言,多谢慈明兄教导,还望二兄勿怪。”
荀绲摇摇头。
荀爽又道,“唐家让侄辈前来,其实不错,免去许多麻烦,如今请他进来,对方如何不论,且不能让旁人以为我们失礼。”
“慈明叔父说的是,父亲,便由我去接待唐家人吧。”荀衍上前一步拱手请命。
荀绲稍稍犹豫,然后点头,“无论如何,不可失礼。”
“是。”
“彧…”荀彧正要说话,荀谌手臂绕过旁边十七兄,按住他的肩膀,将椒柏酒强硬塞到他面前,“到你了,哪让你这个年纪招待客人,还有我呢,我和三兄同去,保证万无一失。”
荀彧绷紧唇角,双手接过碗来,仰首一饮而尽,再抬头看向兄长。
“啊哈哈,爽快、爽快!”荀谌被他盯得头皮发麻,眼神左转右转,不敢对视,正巧转到荀柔,顿时又生主意,“我看阿善刚才打喷嚏,现在脸有点红,许是着凉了,阿弟你带他加件衣服,免得风寒哈,啊,是不是有点冷啊,阿善?”
荀谌和蔼的拍拍荀柔的肩膀。
“...是啊。”
十六兄,你眼皮飞得要抽筋,真的觉得阿兄看不见吗?
荀彧眼神与兄长交错,稍许片刻,缓缓垂眸,低声答应了。
他们离开正堂时,屋中气氛似乎已经恢复,但那些笑声,不再一个个落地生根,仿佛轻飘飘浮起来,脚下够不着地。
今冬雪少,淅淅沥沥化了渗进泥土,凝结成块,又冷又硬又滑,荀彧领着他往后院去时,路上不小心滑了一脚,幸好扶住了身旁树干,才没滑倒。
屋里点起火盆,香炉燃起,侍女找出一件旧鹤氅,给荀柔系上,悄无声息的退出去。
低头看看一身的羽毛,荀柔臭美的转了一圈,想象自己像只美美的仙鹤,结果一不小心被拖地的下摆绊倒。
一直垂眸静立的荀彧,惊了一惊,长睫刹时惊飞,恍然回神,就看见小堂弟滚成一只胖鹅,连忙凑去解救他,“没事吧?”
穿得这么厚,底盘又这么矮,当然没事。
荀柔看他可算回神,心里算松了半口气。
“回去吧。”荀彧微微一笑,温和道。
“再待会儿嘛,”荀柔低头拉着鹤氅看,“阿兄的屋里更暖和,我们等吃饭的时候回去。”
他已经想起唐氏是谁了。
桓帝朝,权倾一时的五侯之一中常侍唐衡,想将养女嫁给汝南傅公明,被拒绝后,又找上他家,伯父不敢拒绝,许以当时尚在襁褓中的阿兄。
唐衡贪暴,若活到现在,少不得和侯览一个下场,他们家可以就此解除婚约。然而唐衡毕竟病死了,死前没有论罪,唐氏成了孤女,反而再无法解除这门婚事——有失仁义。
家里从没人提起,他差点都忘了还有这件事,但这门婚事如何尴尬,方才堂中情形,已足可窥见,他不想让阿兄这时候再回堂上。
荀彧含笑叹了口气,“若是我们迟迟不归,长辈们会担心。”
荀柔眼睛一转,“阿兄,你教教我,好不好?阿姊写信来,我想自己写回信给她。”
荀彧蹙了蹙眉。
“阿兄我们不回去吧。”也许他们不回去,大家都松一口气。
伯父晦涩的目光,曾在唐氏这个词出现时,瞬间落在堂兄,又一霎移开。之后无论在八叔、七叔说话,还是父亲劝解,无论多少人目光,隐晦又克制的看向堂兄,伯父都不再看这个最小的儿子一眼。
仿佛只要这样做,无论唐家、还是婚约,都不再与他聪慧的小儿子有关。
幼童皱紧眉担忧发愁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失笑,又让人叹气,荀彧终于露出一丝艰涩自嘲,摸摸他的头,“可是我还不够好,所以,连阿善都为我担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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