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襄站在袖川门的城门楼上向西望去,繁华的西关外依然灯火璀璨。只是此时处处人喊马嘶,出城夜游的百姓争先恐后向城门逃来,在握桥上挤做一团,而在更远的地方一片漆黑,看得师襄心急如焚。他麾下随同登上袖川门的十几名亲信军官,已经紧张兮兮地把他围住,神色不善地环顾左右,小声追问何时动手。对于抽刀向内,他们显然已经迫不及待了。师襄比别人能沉得住气,安排了几个亲信看住一同登城的千总韩瀛,继续望向西关外远处一片漆黑。他必须看见元帅府的军队,而且要衡量双方兵力,才能下令倒戈……在此之前就算是装,他也要让手下亲信弟兄们装出在守城的样子。因为在这座城里他是少数。铁了心跟他干的,依然是最早模仿作案时的几十个旗军,上任参将以来,他倒是有心在兰州营培植些亲信,但时间太短,何况叛变到来之前,终究难辨忠奸。通贼这种事,无法大张旗鼓。师襄知道,他只有一次机会,让城外的元帅府军队进入城内,同时确保他们能胜过城内守军。这一过程中最难的是夹裹成势。师襄和亲信们各怀鬼胎,千总张瀛扶城垛指向西面,回首喊道:“将军,贼人过袖川了!”早前城外火光尚与灯火连成一体,星星点点看不真切,但待兵马薄城十里,马背上骑手高举火把,将队伍排成一道道火龙,在兰州西郊的民居、木厂、果园之间奔驰穿行,把周围一切照得如若白昼。随后马兵渡河。即使隔着几里,师襄似乎仍能从耳中听见战马踏碎薄冰淌水泅渡的声音,元帅府的马队分出数十道火蛇,视蜿蜒河流如无物,越过拥堵在握桥两岸的百姓,抱鬃跃马扎进河中,转眼战马又踏水而出。就在这时,城西南的龙尾山上的千户所营房杀出二三百人马,沿山路向元帅府军兵扑杀而去。渡河的马兵火光齐聚,转瞬分出两路,一路沿龙尾山向南迎着那支旗军奔杀驱逐,另一路沿城外向北驱逐城外正在集结的几处军兵。师襄看到另有十余骑打着火把围上握桥,竟是将百姓倒驱回去,心头不由大急,反倒是同在城上的韩瀛看见这一幕,稍稍放心,道:“将军,贼兵将百姓驱走,倒是没有驱民破城之虞,但恐怕很快就该攻城了。”师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他倒是宁可元帅府军队把百姓赶到城下,他顺势开城门,把元帅府军队放进来就完事了。现在可好,百姓被驱走,那下一步就是摆设炮兵阵地,夜里的炮弹可不长眼。这事不怪别人,是杨麒的主意。元帅府此次派遣至兰州方向的军队大将是王文秀,此时率三千中军驻扎西固;后援是刘承运,人还在黄河西岸;前线先锋官是罗汝才、李万庆、杨承祖各领千余军兵,还带着参军杨麒。杨麒对兰州人地两熟,同时降将出身,让他对师襄的心思把握得比较准。早在刘承宗的调兵命令刚刚送到他们这些人手上,按罗、李、杨三人的意思,就该趁着正月十五闹花灯,裹挟城外百姓冲进城去,反正有师襄做内应,他们啥也不怕。但杨麒认为并非如此,他发现元帅府的嫡系将领胆子都大得有些吓人,这种习惯有时候是好事,但有些时候则显得太不把人命当回事。人心千变,战场更是瞬息万变,大元帅给他们这么高的权限,配以充足的兵力和辎重,将整条兰州前线交给他们。万一因为托大,城内师襄拒绝内应冲进去沦为败仗一场,照杨麒的想法,把他们宰了一点都不冤。杨麒只一句反问,就把这三个头脑发热要冲进兰州城夺得一场大胜的家伙问住了:“师襄骑在墙上,三位将军如何确定,他一定做内应?”隔着一座巍峨城墙,这谁能确定?“师襄做内应,三位将军自然长驱直入,他若不做内应,我们把西关外全占下来,重炮推上握桥,昼夜之间敲掉城垛攻上西关。”在杨麒看来,攻取兰州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强攻西关,因为这是座内城外郭的回字城。里面是城周六里四四方方的肃王宫城,外面是城周十八里到处拐弯的兰州外郭,就算师襄在袖川门让他们进去,过了炭市街,还有肃王城的西门永宁门等着他们呢。不论如何都有强攻的仗要打,不在城外打,就要在城内打,总之要打到人无战意兵无战心,才能连穿四面城墙彻底拿下兰州。杨麒认为拿下这座城,终归要真正交手打上一仗。此时此刻,李万庆已率领军队攻占城西龙尾山上的大坪,隔着一里地,居高临下俯瞰兰州西城。他笑道:“这么好的地方,不修城堡墩台真是亏了……把炮在河西架好,我们去试试师参将开城不开城。”元帅府军队是一点不着急,师襄在城头急得像火烧屁股,坐立不安地看着城外军兵在阿干河两岸跑来跑去。这个距离已经进入城头火炮的最大射程,千总韩瀛多次要求开炮,都被他压着不让放。此时城内的另外一名千总张云起也派人过来,询问他要不要出营。兰州营的三位千总,韩瀛、张云起、李祖德三人都不是师襄的亲信,而且李祖德还特别能打。张云起在战前收到来自师襄的命令,收拢部卒坐镇营中,他认为自己是守城的预备队,如今那一千总人马在营地整装待发,披挂甲胄就能上阵。而李祖德按宗族是陇西李氏的偏远旁支,他叔叔是天启五年柳河一役阵亡于辽东的参将李承先,身边有不少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兵。就是因为李祖德的兵很能打,所以师襄才在战前传令让他带兵去救火,毕竟上元节灯会,城里城外成千上万盏花灯亮起,城里对救火早有预案,救火器具也备得很足。拿上救火器具,就不能拿兵器了。斧子和锯子,这是用来阻拦火势拆房子的。最普遍的近战武器叫麻搭,长得跟墩布差不多,八尺木杆系两斤重的麻绳,沾了湿泥,用来扑火。远程武器叫唧筒,俩仨人一副,一般是竹子做的,里面有拉杆和活塞,是个大号水枪,配备水箱和水带,抽了水存在筒里,用力把拉杆推回去,能把水喷二十多米,用来浇灭房檐上的火。唧筒属于是军地两用人才之友,崇祯二年的滦州之战,就是杨彦昌率领邪教徒联盟填壕沟的那场仗,曹文诏就用这个吸火油焚了座城门楼,自己提矛率先登城杀了五个鞑子。师襄是生怕救火救得快,让李祖德那帮人拿上兵器穿上铠甲,到时候他就未必还能开城门了。偏偏怕啥来啥,李祖德派人登城传报消息,说肃王及宗亲已经出城,城内参加夜宴的都司黄命收拢了王府卫军及城内旗军,聚了几百人正帮忙救火。这个消息令师襄脖颈子发凉。黄命早前是河州营千总,刘承宗去年秋天大掠临洮府时,其曾率领五百火车兵在城外跟张天琳打过个照面,是当时城中唯一一个敢出城的将军,战后调进都司任职,还没给实授。李祖德和黄命在师襄眼中都是敢打敢拼的猛将,如果这俩人领兵登城,恐怕就算城门他能打开,命也得留在这。就在这时,师襄终于看见城下有骑兵靠近至百步,千总韩瀛快步跑来,抱拳道:“将军,敌军已近百余步,佛朗机已备好,只等打他们一炮,提振士气!”师襄向韩瀛身后看了一眼,微微摇头,缓声道:“韩千总,别让弟兄们白白丢了性命,开城门吧。”“嗯?”韩瀛愣了一下,抬起头对上师襄的表情,疑惑不解道:“将军的意思是?”“肃王已经跑了,这座城守不住。”师襄非常认真地看着韩瀛道:“开城门。”韩瀛反应过来,听出师襄想要开城献降,当即暴怒骂道:“羞你先人!”说罢探手向腰间摸去,攥住刀柄就要抽刀将师襄劈了,却不料慢了一步,他才刚把佩刀举起,一柄官造解腕刀已从他侧后方卡着骨缝扎进肋骨。城墙上的火把闪烁,韩瀛像被施了定身术般举刀立在城上,师襄分明近在咫尺,那柄刀却怎么也劈不下去,只能徒劳地从喉咙里传出破风箱般呼哧呼哧的进气声。他吃力地转过头,只觉天旋地转两眼发黑,忽明忽暗的火把光影里,有人连声对不住,手上的动作也不停,挥动金瓜将他身后亲信砸翻在地。也有人默不作声,依然攥着腰刀保持割破身前卫兵喉管的姿势,等着家丁慢慢倒下。韩瀛回过头,血沫伴着出气从口中不受控制地喷出,仍拼尽全力想要把抬起的刀向师襄扎去。师襄没有说话,只是向后退了一步,韩瀛在跌跌撞撞里踉跄倒地,不肯闭上的双眼渐渐失去神采,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城头乱作一团的喊六六闪读 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