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三章 角色互换

崇祯六年七月初二。在兰州西北的庄浪河畔,白贻清跟车夫并排坐在驴车的上,看向不远处横在河谷中间的野狐堡。他没穿官袍,因为那一身绯色太显眼了,只是头戴四方巾、身着直领大襟的蓝色道袍,足蹬一双浅后跟的云头履。一身流行于明后期的偏年轻化的装束,让这个中年男人衣袂飘飘、风流倜傥。这身衣裳鞋子用的都不是名贵好料,鞋是棉布面、衣裳是单层细麻,款式也俱为民间士庶居家的常用穿搭,图的就是个轻便简单,减少他身上的官气。因为白贻清是大明在甘肃的巡抚。甘肃巡抚历来人选都是北方人多、南方人少,但白贻清是个例外,他是南直隶常州府人士,出身名门,家族到他已经是第五代进士。白贻清的为官生涯,一多半都在陕西这个地方,从陕西按察副使兼西宁兵备道、后来负责关内道,到崇祯元年做了陕西参政,同事是洪承畴。因其在陕西有充分的任职时间,熟悉西北的风土人情,而且政绩不错,便升任陕西巡抚。他出现在这个地方,是因为插部西迁的影响并非只有刘老爷能看见,实际上陕西在职官员能得到比刘向禹更多的一手信息。他们不需要去推测,就能得出与刘向禹类似的结论,甚至更加全面。因为刘向禹只知道,义军转入劣势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在哪。而白贻清知道,除了八大王和闯王,三万官军已经将大股流贼挤压在山西一带。总兵倪宠、王朴率六千京营兵驻军武安,卢象升在大名,左良玉的援剿军在新乡,邓玘率领川兵在辉县,河南参将陈永福率毛兵乡兵驻军于黄河北岸的河内。从战略态势看上去,流贼将会在旦夕之间覆灭,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左良玉的军队不再继续进攻了。一方面是崇祯爷向各支军队派遣的宦官监军到了,人们心里都有点不爽快。另一方面,就在今年五月,飓风袭击沿海,从六月起,汉江发大水的同时,河南也下起暴雨,终于酿成涝灾。在河南东北部活动的左部、邓部官军只能避入山区,眼看包围圈即将形成却不得寸进,只能等待陕西边军调入山西,给予流贼致命一击。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陕西边军不是说动就能动的,这得看陕西的官老爷们让不让他们动。而官老爷让不让边军动,看的是刘承宗眼色。陕西的边军调进山西容易,可谁来防备刘承宗啊?且不说刘贼流贼,哪个害处更大;单就说,流贼害处再大,那也是在山西害处大,他们这些陕西官员,可都在陕西。而白贻清这个甘肃巡抚,担心的事情比别人更多。这两年,他是眼睁睁看着刘承宗怎么变成西北烂地之王的。除了忙里偷闲打了个三边五镇联军,其他时间里,刘承宗统率下的元帅府,把西宁周围能打的土地全打下来了,能招募的军队,全部归拢到自己手下。西宁方圆两千里,除了朝廷兰州到西安的腹地,唯一一个没在元帅府之手的地理单元,只剩河西了。其实刘承宗马不停蹄的开疆扩土,并不是白贻清感受到压迫感的主要原因。甘肃是个完完全全的军镇,当地较之内地,有很强烈的军事传统,而且自明初以来,就是高烈度战争爆发的主要地带。有明以来,在甘肃爆发的战争已多达二百七十余次,平均是一年一场大战。正因如此,甘肃历来不乏能征惯战之将、忠勇效死之士,那元帅府的刘承宗强归强,难道甘肃的军队就不能收拾他了?白贻清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在甘肃镇下令整军修武,可有时候那些事不看不知道,一查甘肃镇那烂得是叫个千疮百孔,触目惊心……他们恐怕还真收拾不了元帅府。就这么说吧,整个甘肃镇上上下下,就没有一处能让白贻清满意的地方。军队是要吃粮的,粮食是地里长出来的,而甘肃的地,荒漠化非常严重这是谁都没办法的事。白贻清一开始也认为是天灾。后来他发现一个问题,在河西这个地方,实际上面临最大的问题是人祸。河西的人地矛盾其实并不大,较之其他地域,它的人口不多,至少较之古代不多。这里的人口在西汉中期达到巅峰,当时有人口七十万户,而后一直在下降、停滞、恢复之间循环往复。而在明代,人口就不能以户来衡量了,因为以户为单位的勾军、放大户而勾单丁的徭役,导致百姓消极对抗,对抗的手段就是几个姓的人合编一户,导致经常出现数十人乃至上百人在一个户口上的现象。尽管官府禁止了数姓合一户,却无法禁止一姓合一户,因此只有口数才是明代准确的人口数目。白贻清掌握的人口,只有非常模糊的一百六十二万零七百四十四口。他知道这个数字并不准确,因为这是张居正死前最后一次清查人口得到的数量。在那之后,甘肃各地卫所衙门、军堡倒是依然按照朝廷法令每过十年进行一版黄册更新,但基本上都是简单的加减法来应付差事了。十年过去,人口加七百二十四,报上去;再十年过去,拿上个十年的人口减二百七十六,报上去。反正都跟闹着玩一样,应付差事。即使白贻清是甘肃巡抚,也没有得到甘肃准确的人口数目,因为大家会拿这套加减法来应付朝廷,就同样会拿加减法来应付他。他只能得出河西人口大致恢复到汉代水平的结论,但是田地……远没有汉代那么多,账面上有屯田三百六十万亩,实际上能收上囤粮的一半都不到。白贻清穿着官袍乘轿巡查,人们带他去的都是荒地旱地沙地,脱了官袍自己按图索骥,却发现军屯田都被将官豪右之家霸着。那些田地根本没荒,甚至还用上了砂田法,收成好的很,平时收成能高出五到八成,就连闹了旱,别的田地只能收回种子,他们却仍能收上八九十斤粮来。何况役使旗军耕种,几无成本又不上税,擅自更改渠道,霸占水利以至民田荒废。军队连行军的粮食都没有,出征青海是想都不要想了,在甘肃占据地利防御刘贼还能勉强想一下。由于白贻清老爷所处的这个层次,连寻常地主都很难自然接触到,更不必说处于甘肃最底层的三劫会成员了,以至于他对底层百姓的感知被锁住了,根本不知道一潭死水的表象之下,甘肃酝酿着怎样的波涛汹涌。他考虑甘肃和元帅府的问题,出发点依然是军事。元帅府对大明朝廷在西北的调动情报,有一定的滞后性,但很难说一无所知。当朝廷调拨陕西军队进山西,元帅府得知情报的第一时间就会开始准备战争,双方爆发军事冲突,也就是板上钉钉。那么元帅府只有三条进攻路线。西线是绕过祁连山,经山谷或大漠,扣关嘉峪;中线是经祁连山的山脊垭口,翻山越岭袭击腹地;东线则是经河口,沿庄浪河向西北进军。毫无疑问,西线等于浪费粮草自断退路,中线等于抛弃重装备取死之道,只有东线是正常人、或者说正常军队会走的路。白贻清认为,这场战争正在步步逼近,朝廷的国运与他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一点——兰州。兰州在朝廷手中,元帅府即使军队沿庄浪河北上,辎重队也难以在围困甚至攻陷兰州之前大举入侵甘肃。但现在的问题是甘肃到兰州的路段,庄浪河汇入黄河的河口渡,在河湟大战后被元帅府占领,截断了甘肃和兰州的通道。所以白贻清才身着便装,出现在兰州河口渡西北六十里的野狐堡,既是深入民间探查沿途防线的军田、军兵状况,也为向元帅府借道渡黄河进兰州。沿途都算安全,他只带了一名书童和一名车夫兼护卫,没出现什么意外,人们对他这种老童生打扮的人缺少兴趣。不过走到这里,眼前出现了一个大问题。本以为要在六十里外的河口再向元帅府借道,却没想到隶属于庄浪卫驻防的野狐堡,悄无声息的改旗易帜了。城堡上飘扬的居然是元帅府的赤旗。这么重要的事,他这个甘肃巡抚居然一无所知,要不是亲自到这来,白贻清还被蒙在鼓里呢!没等他火冒三丈,指使驴车调头回庄浪卫兴师问罪,野狐堡里的守军已经出来了,数骑快马拖着扬尘持弓拈箭,为首头戴朱漆勇字盔、身着布面泡钉甲的头目呼喝着叫他们停下。一时间白贻清与护卫、书童都像草原上受惊的小兔儿,一动都不敢动。这倒不怪护卫胆怯,巡抚大人要装个普通读书人,那车夫穿铠甲携弓刀火枪显然违背常理,而一个穿布衣持鞭杆的车夫,面对数名六六闪读 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