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九章 攻守

砰!砰!砰!接连不断的炮声在车阵东南角响起,漫天硝烟将战线笼罩,划破空气的弹丸喷向驰骋冲来的骑兵,将先头三个百人队打得人仰马翻,侥幸存活的溃兵驰马四散,只留下遍地尸首与条条血路。和硕特部阵前的国师汗挥鞭打马,看着不远处作为诱饵的察哈尔降军尸横遍野,汉军炮兵阵地被硝烟笼罩,面无表情。这只是战场上非常不起眼的一幕,在车营正东、正北两面,黑压压的蒙古大队步兵端着盾牌向车营缓缓压迫,战线距离在二百步到百步间拉近。时不时就有一支马队向前突袭,倘汉军射手来不及装弹射击,就冲至近前放上几箭;若算计不精挨上几铳,便打马散开回撤。只是其他地方都是佯攻,国师汗的破阵目标,就是车阵的东南角,汉军炮兵阵地所在。他一言不发地挥动左手,身后传令兵高举包浆的蒙古长号,吹出响彻战场的厚重浊音。第二支三百骑规模的察哈尔降军被和硕特王公催促出战,在许诺战后得到自由人身份之后,人们再度跨过被尸首填平的壕沟,向车营东南角压上。国师汗对火炮了解有限,他甚至不知道散子和实心铁弹能通过同一门炮放出来,但这并不妨碍一名蒙古元帅使用丰富战场经验来做出正确判断。在意识到汉军拥有两种火炮,一种是能把实心铁弹轰到二里外的火炮,布置在车阵南面。另一种能在二百步左右放出成片的弹丸,杀伤大量密集士兵,绝大多数都布置在车阵东南角。孛儿只斤·图鲁拜琥对这两种火炮,拥有自己的威胁评估。尽管两种火炮对军队的伤害差异极大,国师汗还是做出了跟南营被击溃六儿子一样的判断,即实心弹对军队的威胁,远比一次能打死打伤更多人的散子更大。结论一致,原因不同。多尔济台吉是看见了实心弹能在超远射程外把他杀死。而国师汗是万历十年生人,如今已有五十一岁,有限的一生中统率天山南北,身经百战享受荣华,就算运气差到被一颗飞来铁球干掉,也死而无憾。他怕的不是死,而是重炮的实心铁弹对士气打击尤为严重,而且能遮蔽指挥创造混乱。战场瞬息万变,几颗实心炮弹也许杀不死几个人,但当军阵的指挥失去协调,实心弹的威力将会在其他军队的辅佐下直线上升。比如一个摆出横阵的千人队,军官的左侧或右侧被实心弹集中命中,整条横队断成两截,单侧几百名士兵在短时间里成为失去指挥的状态。中军下达变阵或移动的命令,另一侧收到命令开始变阵,整个军队就会脱节、混乱,给指挥增加难度,敌军捉住时机趁势掩杀。这种威能,绝非几门放散子的小炮、打死打伤一二百人所能比拟。这种畏惧重炮的心理,使国师汗选择以快打慢的进攻策略。快是突破,慢是敌军调动。在重炮从南面完成调动之前,快速集中精锐兵力设法突破车阵薄弱点,以短兵相接,将汉军拉入近战。车阵最薄弱的地方,就是东南方向集中十六门狮子炮的炮兵阵地。那里作为阻碍的车辆沙袋存在缺口,使用刀矛的步兵也难以在火炮间隔里展开,强攻那个方向,不但能为两侧突破减少火炮的威胁,还能以最小的代价冲入军阵。唯一的难点在于……进攻士兵要面临正面进攻炮兵阵地的惨烈伤亡。这也是这个火器进步的时代里,所有将领必须做出的艰难抉择:是选择和投射力量远胜自己的敌人互射直至落败,还是以部分伤亡作为代价,把敌人拉到跟自己同一个水平线上。实际上这个问题考验的并非是将领的仁慈之心,而是他们对军队的控制能力,以及士兵对取胜的渴望。恰好,在这个问题上,国师汗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他手上有死伤不会影响和硕特主力士气的察哈尔降军。当第二批降军被送上战场,再度被一轮齐射打得四散而逃,国师汗放下手中紧攥带有裂缝的望远镜,缓缓松了口气。因为第二批次的三百降军向前多走了十五步。他抬起左手,一名传令兵迅速打马上前,就听他道:“告诉阵前达尔汉,敌军火炮装填时间为五十息,准备冲阵。”达尔汉是个来自柔然的称号,被突厥人沿用为统帅兵马的武职,到蒙古时代,成为一种广泛使用的荣誉称号。到如今,达尔汉已经分成几个级别,作为对战功的赏赐称号,类似大明的都尉将军等勋官,立功较轻的升为拔都儿达尔汉,功勋卓著者升为威静达尔汉,更重的是骨引达尔汉,首功者为威达尔汉。明朝记载的很多蒙古贵族人名,就干脆以称号代之,比如拔都儿、威征之类的名字。国师汗口中的达尔汉,就是阵前统率精兵的军官。为一举破阵,他准备了两套策略与三千三百名士兵。其中有九百人是察哈尔降兵、两千四百名和硕特士兵,这些人组成五个进攻梯队与一个千人预备大队。作战计划是以两个批次的察哈尔降兵冲击炮兵阵地,第一批查看敌军火力、第二批查看放炮间隔。第三次才真正发起进攻准备,以最后的三百降兵为步斗精锐遮蔽炮子,掩护其后的四百和硕特步战好手冲撞阵地。一旦这些人打开缺口,只需扛住战线片刻,紧跟其后的千人大队就会顺势杀进阵地,从角落破阵,改变整个战场局势。而最后留下由一千名牧兵组成的预备大队,则用于国师汗的第二套策略——驱驰降兵强冲敌阵、消耗敌军体力,是蒙古军队的祖传战法。但这套战法有一点小瑕疵,即为降兵存在战场倒戈的可能,尤其顶着炮子强冲炮兵阵地,增加了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预备队就负责干这事,一旦降兵倒戈,他们以三倍兵力解决降兵,这在国师汗的计划中不是风险,而是机会。若降兵倒戈,敌阵不动,则对他并无损失;若敌阵派兵掩杀,则正好落入国师汗下怀。他所忌惮的,唯独车阵,车阵经过向南向西派遣军队,仅剩五六千人,冲出来的汉军没了车阵掩护,就算野战以二换一,他依然占据绝对优势。以流尽察哈尔降兵最后一滴血的惨烈代价,换取水草丰茂之青海,值。旌旗招展的车营之内,刘承宗短暂望远镜望向南边,满脑子都是轰轰烈烈的枪炮声响。刘狮子正在极力克制战场厮杀声对他的影响,把注意力集中于和硕特中军派往南边的迂回马队。这种节骨眼上,保持冷静很难。车营之内的兵力比国师汗想象中还要少,他手里只有五千出头的军队。而且因携带骡马过多,地形平坦的戈壁无处藏匿牲口,战斗又在匆忙间遭遇,他的车阵四面宽度较大,可作为预备队的支援兵力仅有四百护兵。所以他最怕的就是国师汗发起全面进攻。这意味着一旦敌军在东北两面用死兵全面进攻,车阵陷入短兵相接,在常规交战中他最多支撑一刻,就算舍弃车阵,也只能支撑半个时辰。支撑时间和他的士兵精锐程度、装备好坏、战法优劣无关,没有可替换的后备兵力,再强壮的士兵,体力也只能支撑这么久。所以这场战斗的胜负关窍,在援军不在中军。援军就是魏迁儿和左光先统率的四千马队,他们消灭掉西边冲阵的数百敌军,继而腾出手来冲击北面,则能解中军之围。所以刘承宗的注意力才集中在南边射程外迂回的马队身上。在他眼中,和硕特东北两面缓缓压上的大军,是以正合以奇胜中的正兵。而这支正在迂回的骑兵,如果前来冲阵,不论是冲南边还是西边,那就说明他们也是正兵。依靠车阵,仅需西、南两面都能顶住他们,仍有一面士兵能在最坏的情况发生时支援别处。只要兵分两队交替作战,有恢复体力的时间,对刘承宗来说就万事大吉,军阵能固守的时间就不是翻倍增长了,他能扛到明天,扛到杨耀率骑兵赶来扭转局面。若其远远地吊在西南两面的射程之外,像马科对付南营敌军一样,在外线给予车阵压力,使西、南两面不能撤阵轮换东、北两面士兵,他们就是多出来的奇兵。那将是刘承宗的灭顶之灾,一个完美的拐子马战术就成型了。就在这时,军阵东南角有一名炮兵掌令官绕过军鼓仪仗,急急忙忙跑至中军,满面急切地报告道:“大帅,炮兵被敌人黏住,无法支援东、北两面!”刘狮子楞了一下,寻思这不是放屁么。历来只有炮兵压得别人不敢跑的份儿,哪有炮兵被敌人黏住的?看见他难以置信的表情,掌令官连忙返身指着前线解释道:六六闪读 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