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袖血红的眼睛里映着百里安,其中含着深深的仇恨:
“若非这个懦夫自我了断性命,让至亲之人陷入无边痛苦,他的生母又怎会日日疯癫成性!
为了告慰纪念,她甚至不惜借他一缕头发气息入符从而创造出了我。
若非有人将我当成某人的替代品,我又怎会可怜沦落到要日夜努力去模仿另个人来求活!”
嬴袖字字泣血,声泪俱下:“我对嬴姬是百般真心讨好,可她待我,却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利用。
她不过是想透过我这具皮囊去怀念另一个灵魂罢了!这是你们欠我的!这是你们欠我的!”
殿内,在嬴袖声嘶力竭的指控下,气氛一时压抑安静。
良久。
百里安垂眸,一双眼睛澄澈如秋水,目光如雪如霜,自染三分寒意:“一场梦做的太久,便连自己也分不清楚梦与现实了吗?若我母亲当真将你视为我的替代品,她又为何要于你取名‘嬴袖’?”
一句话问得嬴袖一下怔住,默然无声。
百里安话不再多说,屈指弹出一道清清灵光,灵光如水如雨,落入嬴袖的灵台之中。
嬴袖眉心一凉,浑身大震,直觉灵台为之一清明,蒙尘两百年的尘埃记忆被那清风似的灵光一拂而过。
隐藏在晦暗角落的记忆,宛若海底细碎的光斑泡沫般,缓缓浮现。
嬴袖双眸混沌,陷入久远而被遗忘的记忆之中。
他看见,自己的灵魂破碎而斑驳,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无数个自己,在空间中无边无境地浮游着。
他本是后土地脉之中渗透出土,与世漫游不为世人所观的细小微生物。
无意识,无主体,便是连灵魂都是破碎苍白的。
就像是最原始的灵魂组织,他不知岁月浅长,便是六道之中,也难留一丝痕迹。
他就像是蘑菇的孢子,落到哪里,就寄生在哪里。
天地间像他这样比尘埃还要微小的微生物,性命总是浅短一瞬的,风大些,便消殇无命了。
他不甘心自己生来微弱渺小,就像是一只求水将亡的鱼,一棵枯干渴死的树,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他在一具傀儡的身上看到了希望。
他义无反顾的与汲取着同类的魂力,示弱疯狂地拼命地想要融入寄生进那空壳之中。
这一刻,他别无所求,只希望能够求得上苍的怜悯获得此身,让他重获新生,改动自己那渺小微观的命盘。
这世上,好像真的有神……
这是他睁开眼睛从无色世界里看到光明那一瞬,心中的想法!
他欢喜极了,觉得自己成为了世上最受眷顾的幸运儿。
他知道自己的这具躯壳,名为人。
是中幽至高无上却又无边孤独的主宰者亲手创造出来的追悼物。
他将之占为己有,然后像‘人’一般,学会走路,吃饭,修行,最后长大成青年。
在他将这副壳子改变得面目全非的时候,那个女人,给他取了一个名字。
叫嬴袖。
那时候,目光里透着几分悲伤的女人说,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了,他可以就此遥去远方。
他知晓,是他亲手将他儿子最后的模样给毁之殆尽,一丝念想不留。
可事实证明,变成人后,这躯壳下的一颗心,也会变得愈发不满足。
当初那个许得比天还高的愿望,原来在欲望面前,可以变得如此渺小,不值一提。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寄生的躯壳。
那一刻,他想的是,他要瞒过所有人,成为百里安。
他向自己的心许愿,然后神灵再度显灵,他的愿望再次实现。
所有人中,包括他自己,也那么认为,他就是中幽太子,那个死去又活过来的百里安。
嬴袖趴在地上,看着灯光下缓缓浮游的尘埃细沙,他的呼吸渐渐缓慢、撕心裂肺的洞穿伤口下,心脏早已迟钝麻痹、体温低凉,整个人好似又死了一回。
他苍白的嘴唇喃喃道:“这不是真的?!”
他的来历,他的出生,乃自他的一生所求,怎会是一场自欺欺人的人生与骗局。
如此可笑、如此可悲。
就像是一个自不量力的侏儒穿上名角的戏服,明台之上唱的是繁华刹那,浩瀚星海。
暗处里却是丑角自欺自困的半生彷徨与沧桑。
嬴袖魔怔似地笑着,两道浊泪长长地流入鬓角,他抬起那张模糊斑驳的脸,眼神空茫茫的,看着百里安的方向,吃吃笑着:“不该是这样……我的结局不该是这样的,对不对?”
国政殿内,一时间静寂无声。
众人好似明白了什么,目光含着几分同情与可悲的怜悯看着嬴袖。
百里安低头看着嬴袖,一双眼睛黑到极致,静到了极致,如湖水般的眼瞳看不到半点涟漪波澜,他缓缓蹲下身子,道:“你还不明白吗?并非是我的母亲对你有所亏欠,而是你强烈的求生欲望,寄生于她的寄托之上,从而成就了现在的你。
她何曾骗过你,只是对于一个装睡自欺欺人者,她永远也唤不醒罢了。”
百里安点了点头,接着又道:“索性你原先所求不多,不过是一个太子之位。
若你当真有贤能,她许了你又有何妨,毕竟,她真正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东西,只是啊……”
百里安出手,捏住嬴袖被鲜血染得粘腻的下巴,淡淡说道:“你却想依仗着这张面容,去欺负她……”
“嬴袖,你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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