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的孩子们,到声音这儿来,然后听你们的父亲说话。现在我要告诉你们我年轻时候的事。听完之后,你们就会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儿了。我的父亲,也就是你们的爷爷,是给人放高利贷的。高利贷就是借钱给人家,然后收很高的利息。假设有个人现在立刻就想买匹马,可是没办法马上筹到钱,这种时候他就会来找我父亲,向他借钱。父亲不会无条件借钱给人,他借钱给人,还的时候要多收一笔。像这样借钱给好几个人的话,父亲就可以赚到那些多收回来的钱。当然也有人不还钱。碰上不还钱的人,父亲毫不留情。镇上的人会害怕、讨厌我父亲,就是出于这样的理由。我父亲会穿着鞋子闯进不还钱的老人家里,把人家孙子掳走泄忿,这样的人有谁会喜欢呢?镇民在背地里或许也厌恶着我吧。表面上每个人都对我很好,但那都是因为怕惹我父亲生气。他们认为若是跟我父亲作对,明天起就没法继续待在镇里了。我开始觉得父亲可怕,是我五岁左右的时候。当时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那孩子三天两头就跑来我家玩。我家庭院有池塘,我们都一起在那里玩。朋友轻巧地跳过地塘的石子,让父亲雇来的奶娘看得心惊胆跳,担心我朋友会摔进池子里。我每天都很期待能跟那个朋友一起玩。那孩子会来我家是有理由的。听说他的父亲向我父亲借了钱,结果钱没法还清,我父亲就把那孩子的母亲卖给妓院,把那孩子送到遥远城镇的商人家去当长工了。这么一来债款就抵消了,但那孩子一家人也等于是被活活拆散了。那孩子的父亲没多久就上吊死了。知道丈夫死去,被推入火坑的妻子也上了吊。真是惨呐。而孩子则是在被送去当长工的地方伤风恶化,就此一命呜呼了。当时大人们是这么跟我说的。因为有过这样的事,不知不觉间,我怕死父亲了。我家很有钱,所以我成天游手好闲。只要父亲没盯着,我就纵情游乐。到了会喝酒的年纪,大白天里就开始贪杯。我也泡女人,享用来自遥远国度的糕点。父亲在家里包养了好几个情妇,每个都很漂亮,对我很好。我也会跟她们一起喝酒赌博。我发现那个水井,是田里即将收成的秋季时分,我二十五岁左右的事。一天,我过度沉迷于赌博,把客厅的壶拿去当铺抵押,拿典当来的钱跟父亲的情妇们赌钱取乐,结果父亲回来撞见,大发雷霆。我当掉的壶是父亲心醉的大师作品。「幸太郎少爷把壶给当了。」一个情妇多嘴,所以我光着脚从檐廊逃了出去。我连滚带爬,衣服被篱笆勾破跌倒,仍死命地跑。身后传来的吼声把我吓得魂飞魄散。父亲有许多身强力壮的手下,他们在父亲一声令下纷纷跑来抓我了。我穿过民家之间,逃到宽广的田地去。结满了稻穗的稻子低垂着头,太阳将四下洒成一片金灿。我钻进田里屏息敛声地躲着。扎根在地面的稻子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称穗的前端扎刺着我的手臂。话说回来,这稻穗也实在饱满,今年的新米滋味一定特别棒——我满怀期待地心想着。「少爷!」「你在哪里!」追兵经过,再也看不见时,我站起来,这次往山里面逃。山脚下有一片树林,纠结的树木之间有条兽径。逃进那里面,是我命数已尽。「幸太郎少爷!」「快出来啊!在没有岔路的小径途中,我被声音包围了。前后都有追兵的叫声,周围无处可逃。一想到被抓回去,不晓得会被父亲骂成什么样,我就吓得浑身发抖。此时我发现小径角落有一座落叶堆成的山。仔细一瞧,那是一座古井。井口用折断的树枝遮挡着,而落叶就堆积在上面。用来汲水的木桶和绳子也掉在旁边。我扫开落叶窥看里面,但井底凝着一片墨般的黑。这里面要躲人太勉强了吧?可是总强过挨骂。我下定决心,把绳子绑在树枝上,下了井里。水井的墙面是石头砌成的。我用脚尖抵着石头,慢慢地往下降。绳索很牢固,应该不会断,而且绑绳索的树枝感觉也不会崩裂。但我应该是太慌了吧,才下到一半,我手便一滑,放掉了绳索。我「咚」地一声摔到了井底。我不晓得昏迷了多久,似乎好一阵子都没有醒来。然后我听见啪沙啪沙的水声,那好像在洗东西的声音让我怀念极了。小时候我每次感冒,还在人世的母亲都会弄出这样的声音搓洗手巾,搁到我的额头上。我怀念得几乎要啜泣起来,同时睁开了眼睛。我环顾自己所在之处,诧异极了。我应该掉进了水井里面,人却躺在被窝里。约四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里有个女人,正在水桶里洗手巾。我撑起身体,呻吟起来。伸手一摸头,撞出个大肿包来了。「还不可以乱动。」我看见回头的女人,灵魂几乎都要出窍了。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她穿着白色的和服,露出衣襟的脖子也是雪白的。双手被水桶里的水沾湿的她,总有一股如梦似幻的飘渺之感。「这里是……?」我问,女人答道:「井底。」女人指着天花板,我抬头一看,天花板上果真有个圆洞,我似乎是从那里掉下来的。也就是井底有房间,而女人住在这里。二女人自称小雪,说她住在井底。我的孩子啊,你们了解这有多么古怪吗?在井底盖房间,这我闻所未闻。杨杨米几乎腐烂,一踏就往下沉。可能因为是井底,所以湿气很重。房间的格局类似贫困的农家,如果没有天花板上的洞穴,我可能会误以为我闯进了农家枷而。「你叫幸太郎吗?」小雪的声音婉约动人,听着她的声音,有种耳朵被湿布给蒙住的感觉。「我听到水井上面有声音。好像有人到处在找你。」小雪直盯着我看。我父亲带回家的每一个情妇都很美,但跟小雪相比,全都只能算是姿色普通。「你干嘛一直看我?」「很少有人会来这里。」「我想也是吧。」小雪递出拧干的手巾,我接过来,敷在脑袋的肿包上。「我没在镇上看过你。」不知是否生病,小雪的嘴唇苍白。「我不能在外头行走。」因为这样,所以肤色才这么白皙吗?可是洗过手巾的水桶水要倒到哪里?就我看到的,房间里并没有可以倒水的地方。而且追根究柢,这水是从哪里汲来的?其他地方还有另一口水井吗?墙上没看到纸门或壁柜,也没有通往其他房间的出入口。这地方住起来多不方便啊——当时的我这么心想。「你怎么会住在水井里面?」「我要住在哪里,是我的自由。」「嗯,是你的自由没错。」天花板的洞穴洒下来的光,在我们谈话当中渐渐地暗了下来,让我知道外头似乎入夜了。我仰望着天花板的圆洞,小雪在我不知不觉间取出了一盏倒了油的油盘灯。上头已经点了火,房间被昏黄的火光照亮。「这是从哪里拿出来的?」留意到时,水桶也在不知不觉间不见了。四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只铺着一床被褥,并没有可以藏桶子的地方。「那些小事何必在意?」「可是这里怎么会有那么昂贵的东西?」不管是油盘还是灯油都非常昂贵,一般人家是不会有的。「是有人丢进水井的。」真的吗?「倒是你,应该饿了吧?」不知不觉间,小雪取出酒菜摆到我面前。刚才应该还没有这些东西的。我感到不可思议,但端出来的料理很可口,所以我暂停了思考。小雪为我斟酒。她准备的菜肴每一样都非常奵吃。我醉后兴头上来,引吭高歌,她也拍手应和。好了,该回家了。我站起来,小雪立刻露出寂寞的表情。「你要一起来吗?」她垂下头去,看来是不行的。「我会再来。」「反正都是唬我的。」「真的。我向你保证。这条手巾给我,我还想再敷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醉了,让血液循环变得顺畅,肿包感觉又热又疼。我用湿手巾冷敷着它,动身回去。小雪不晓得从哪里取出踏台,踩上去一看,手可以构到天花板的洞。我费了一番功夫才爬上天花板,然后用手指和脚尖勾住突出的地方,渐渐地就抓到诀窍了。水井上吹着舒适的风,树木沙沙作响着。我光脚走在夜路上,满脑子都在想该怎么向父亲辩解。父亲已经气消了吗?如果还没有,就回水井来吧。我想着这些事。幸而父亲喝了酒,心情变得不错,回家以后,我也没有挨骂。从那天开始,我频繁地前往有小雪等着我的水井。我带着糕点当礼物,前往树林,下了水井。小雪总是由衷期待我的造访,每次我从天花板的圆洞跳下去,她就放下心似地拥抱我。她好像孤单一个人住在井底,所以很寂寞吧。我要离开水井回去时,她都一脸不安,仿佛在担心六六闪读 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