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蜩(注:蝉的一种)在梅树上鸣叫着。那带着莫名悲哀、清澄的高音,响彻、淹没、消失在向晚的夏日空中,和盛夏时期了亮的蝉鸣和唱有着明显的差异。夏天走了,不,是秋天就要来了。原田青波站在树下,仰望着树梢。从已经开始泛黄的叶片之间看过去,天空带着像枣红色般的暗沉红色。那颜色跟茅蜩的叫声一起,缓缓地渗透到人的体内。好美。青波呢哺着。从这棵树下仰望出去的天空一向都很美,反应出当下的季节与时令,阴天有阴天的美,晴天有晴天的美。青波是这么想的。背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身材修长、肩上扛着运动背包的少年就站在那里。「哥哥。」青波对着哥哥笑了。并不是刻意,而是只要见到哥哥的脸自然就会微笑。笑意柔柔地从心底涌上来,不晓得什么缘故,不知不觉就会微笑。一直都是这样。「你回来了。」青波双脚并拢、轻轻往前跳跃,向哥哥靠近一步。哥哥并没有问这个时间还待在树下做什么,只有往青波所仰望的树梢微微瞥了一眼。风吹起来,树枝晃动。茅蜩的叫声轧然中止,随即再度响起。「告诉你哦,哥哥。」青波用手指碰触哥哥的手臂。从做完一天练习、微微脏污的短袖球衣袖口中伸出的手臂,让青波指尖感受到一丝热度与硬度。哥哥一直都是这样。指尖试着用力。一直都是这样,紧绷且带着微热。不单单是手臂,肉体和眼神,想必连心灵都是如此。就像小孩子会想偷偷碰触刚调完音,在演奏之前暂时被人摆放在一旁的乐器琴弦般,青波把手伸向哥哥的手臂。「我告诉你。」哥哥,告诉你哦!在这棵树下看到的天空非常美丽。叶子一动,天空好像就跟着动,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告诉你哦!你知道吗?还有啊……很想告诉他。把自己刚刚所仰望看到的天空色泽、变化与美丽,告诉无言站在自己身前的哥哥。心里一急话就打结,没办法说出口。青波吞了一口口水。哥哥皱着眉头抽回了手臂。哥哥非常忌讳被人碰触身体,特别是右手臂。虽然他没有粗暴地把弟弟的手给拨开,不过眸子里还是闪过了一丝不悦。没什么理由,就是讨厌肉体被人碰触的感觉。自己明明知道,却忘记了还是伸出了手。「对不起。」青波小声地道歉,微微垂下眼帘。「你……是不是发烧了?」青波抬起脸,和母亲类似的细长眼睛正盯着自己。「很烫哦。」「我吗?」「对。」身体从一早就感到疲倦,嘴里始终觉得干渴,腋下和背脊却带着湿气。照之前的经验看来,这是发烧的前兆。或许就是今晚。青波的身体就像哪边出了问题的精密机械,常常会有状况。发烧、起疹子、呕吐、咳嗽、疼痛……全是青波难以理解的病名,不过就算知道病名也没用。发高烧时身体会很沉重,连要翻个身都难。一咳嗽胸口就会压迫到喘不过气,关节偶尔还会酸痛,出疹子的痒和不断翻涌的呕吐感让人眼眶含泪。不论这些症状的专门用语是什么,青波都不会变得比较舒服。对青波而言,难受这个字眼连结的是医院的消毒药水气味、护士啪答啪答轻响的脚步声、点滴的透明液体、母亲带泪的双眸、担心的口吻与叹息,连结的是自己的脆弱,以及身体有问题的自觉。要忍受痛苦、要死心。青波在看起来比同年纪的孩子要来得瘦小细弱的肉体中,培养着「忍耐与断念」这两种力量。虽然难以想像死亡是什么样子,不过要是死神在家人之中第一个找上自己,那也是命运,只能心甘情愿地接受。有什么办法。要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这可由不得人来决定,只能心甘情愿地接受。青波在幼小的心底一直这么呢喃着。虽然没有明确的语言、思考或是信念,不过他一直这么呢喃着。要忍耐、放弃、静静地接受,一切就是如此。青波是这么想的,至少在那天之前一直都是这样……起风了,傍晚的风从鼻孔吹进气管,引起了咳嗽。「进去吧。」哥哥简短地说着,然后往前走。球衣背上有着一抹土色的一污垢。「哥哥。」青波朝他的背影呼唤。「你今天也是和豪去投球吗?」哥哥投球,豪接球。投捕之间有十八·四四公尺,那是哥哥所站的投手丘和豪所举起的棒球手套之间的距离,也是哥哥从指尖投出的一球直直射穿的距离。「干嘛?干嘛问这种事?」哥哥难得地反问道。「呃……因为……」青波为之语塞,视线垂到了脚尖。青波喜欢哥哥投球的姿势,那是优美、强劲与柔韧的跃动。在投球给豪时的那份优美、强劲与柔韧更是逼人。喜欢,非常喜欢,所以才会这么问。哥哥今天也是和豪去投球。哥哥投球,豪接球。「这不是废话。」哥哥的眼神离开青波,转往向晚的天空。「除了他还会有谁。」「嗯。」青波又露出了微笑,豪的脸在脑中浮现。豪比哥哥还要高,每次只要见到青波就会过来摸青波的头。「青波,你好不好啊?」、「今天都玩些什么?」、「你是不是感冒了?」豪会用带着怜爱的声音,时而开心、时而关心地一边问着,一边缓缓抚摸青波的头。这时青波会想着:「豪真是个温柔的人。」青波觉得豪是那种太过温柔、温柔到会伤了自己,无法全身而退的那种人。应该并没有错。青波发现,豪在接了哥哥的球之后会吸一口气,露出一丝笑意。那丝笑意和自己所见到的只有温柔的笑容不同。充实与焦躁、快感与痛苦,好几种情绪复杂地纠结在一起,仅管如此,他还是笑了。就是这样的笑容。青波以前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以及这样笑的人。豪和哥哥组成搭档究竟是喜悦还是痛苦?衷心期望还是很想放弃?青波难以判断。哥哥和豪的世界是以投手丘为中心,那是青波难以预测的未知领域。面对着豪、站在投手丘上的哥哥,比任何人都要来得优美、强劲与柔韧。这是青波唯一能理解的事。茅蜩的叫声在傍晚的风景中响起。青波的视线像在追寻着看不见的东西,哥哥对他看也不看,快步地消失在房子里面。终究还是发烧了。为了不让母亲发现自己身体不适,青波一如往常地吃了晚饭、洗了澡、看了电视。似乎已经到了极限,青波一回到自己房间就腿软似地瘫倒在地。脑袋沉重、身体发烫,于是他将发烫的身体蜷缩成一团钻进被窝,迷迷糊糊地睡着,却又猛然惊醒。在重复了几次之后,楼下已经没了声音,大家似乎全都睡了。青波「呼」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要这么逞强?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只要说句不舒服,母亲就会仔细看顾自己。若有必要,说不定还会在这个时间把自己带到医院去,这样至少比一个人待在床上忍耐要来得轻松。结果现在却还是自己一个人待在床上忍耐,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很蠢。从经验当中也知道,像这样熬一个晚上说不定有让病情加重,甚至让病情变得复杂的危险性。可是……青波就是不想劳烦别人,不想习惯劳烦别人、被别人保护或是守护。自己是易碎物品,需要慎重的对待。青波不想被这样的框框给绑住,他想要跨前一步,所以才会这么做。脑袋重重的,身体很烫,不知名的哄笑声在耳朵深处响起。你真是笨!身体这么弱,居然还想逞强?你在抗拒什么?是自己还是命运?你以为你赢得过吗?哄笑声变得高亢,中间传来低语的声音。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放弃这些,接受一切。这样对你才是最合适的。青波掩住耳朵、咬紧嘴唇。摊开手掌,然后缓缓地握拳,紧紧握住。「哥哥。」青波试着呼叫。眼前浮现的是那天哥哥的身影,同样穿着球衣。时间是搬到新田的几个月前,深秋就要来临而阳光急速减弱的时候。当时青波睡在父亲公司拿来当员工宿舍的某间公寓房里。这个时期早晚温差很大,青波的身体不适应温差,每年都会病倒,那个时候尤其严重。不断地发烧咳嗽,进出医院多次。每次只要发烧,就会觉得体内失去了什么。身体逐渐失去颜色,就像表皮一片又一片地剥落,最后连皮肤、骨骼、肌肉、血液全都变成无色,变成透明而逐渐消失,这种失落感始终盘旋不去。够了吧?青波埋在失落感里独自思索。随便你们怎么折么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抗拒,任由病痛摆布。就像随波逐流的枯叶,随着流水漂流。自己一直是这么做的,也只能这么做。六六闪读 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