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镜院朝北的那间三叠房,一块圆木板被钉在拉门框上;一圈一圈密集的木纹上,以黑墨写上一字「钵」。穿着袴裙的栞菜站在屋外檐廊上,歪着头仰望。「指的是和尚带在身上托的钵吧。」身后的冰心斋说着,用双手比出钵的形状。不过,栞菜依然望着拉门框,没有回头。「呼,这个字就是这间茶室的御铭吗?」「表示这里就是这么小的意思吧?」冰心斋轻轻合起双手说:「总之,你先进去吧。」「不,这怎么行。您先请。」栞菜往反方向后退一大步,彬彬有礼地低下头。她的腰弯得是那么深,连后脑扎成一束的马尾都往前下垂了。冰心斋不知怎么做才好,一阵踌躇之后,心想勉强她也太可怜了,便拿着扇子率先往纸门前一坐。「嗯,也对。既然是父女,当然是让父亲先走。」栞菜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差点从屋外檐廊上摔下去。是冰心斋邀请她来的。宣雀睽违六年回到巴家,顽固推辞众人要他就此住下的提议,当天就回天镜院了。对冰心斋而言,明知宣雀六年前以上了年纪为由离开巴家,其实只是不想给人添麻烦;自己却没能坚持挽留,才会招来儿子的死。他也一直对此悔恨不已。宣雀比亲生父母还照顾自己,或许这就是弃他于不顾的报应。这么说来,甚少动怒的比吕希,倒是很罕见地为自己留不住宣先生而大发脾气。另一方面,站在宣雀的立场,他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宗家继承人,既然比吕希再也不可能回来,自己又怎能像没有这回事般地厚着脸皮回来。这么一来,冰心斋只能寄望有谁能不时上山探望宣雀、关心他的近况。如果行马能做这件事,那真是求之不得。加上现在又能以学习茶道的名义上山,彼此也不会那么尴尬。这么一想,冰心斋自然爽快地接受这个提议。不只如此,这间茶室现在对冰心斋来说,更意外成为一个方便利用的场所。当上「宗家巴流」掌门之后,走到全国各地都会被认出来,很难找到一个偷偷与人面会的地方,更不可能在不被家人、弟子察觉的情形下举行茶会。然而,如果是这里呢?只要推说想跟宣先生好好聊聊,家里的人就不会来打扰。天镜院住持阿闍梨是出了名的讨厌喝茶,所以不用担心在这里遇到认识的茶人。那天,栞菜代表友卫家带着奈孺子的产子贺礼前来时,冰心斋立刻装出随口提及的语气,表示自己隔天要去找宣雀商量行马的事,问栞菜要不要同行。拜这个借口之赐,家中没有一个人起疑。唯一的不方便就是没有电话,所以当他第一次来天镜院拜访时,当场强行决定安装电话,还擅自预约了工程。没有电话就无法与行马和宣雀联络,什么事都办不成了。阿闍梨不高兴地抱怨,还说就是因为这样才讨厌茶人。仔细想想,当初答应游马在空房内设置火炉改建茶室就是失策。有了茶室就会举行茶会,举行了茶会就会有人来。对于为了躲避来客而隐遁山林的和尚来说,这根本就是找麻烦;可不是嘛,自从那匹「脱缰野马」来了之后,寺里开始有阿闍梨不认识的人擅自进进出出。「是你们府上的游马少爷整建了这问茶室的吧。听说他很拼呢。因为这样,宣先生和阿闍梨先生脑子里浮现了『钵盂里走马』这句话。你知道这句话吗?意思是说,让高大的马在小小的碗里驰骋。哎,这是现实世界不可能见到的景象吧。听说是一种悟道的境界。我从来没悟过什么道,所以不大明白那是什么境界。大概是说,只要转念思考,小小世界也无限宽广?今后就轮到行马在这里驰骋了吧。真是令人期待哪,宣先生,你说是不是?」宣先生正好打开与邻室中间那道当作茶道口使用的纸门。今天他受托担任亭主,在冰心斋挥手招呼下,一从躙口进来便抬头盯着栞菜的脸瞧。「宣先生,你知道这位是谁吗?她可是坂东家重要的弟子喔。」「我叫武藤栞菜,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栞菜以武人之姿豪迈地行礼,宣雀还是直盯着她的脸,不做任何回答。因为他闷不吭声,无可奈何之下,冰心斋只好再加了一句:「她是弥生的女儿。」本以为他听了这句话,会想起自己以前做的好事而慌了手脚,不料宣雀一点也不惊讶,依然凝视着栞菜的脸,过了老半天才低声吐出一句:「你长这么大了啊……」栞菜不解地眨着眼回望他。一头斑斑白发往后梳拢,扎成一束细细的马尾垂在颈后。听游马形容,他直到前阵子还以天狗的姿态在山里生活,不过现在茶服短外褂底下的身躯,只显得瘦小佝偻。刚才那句话吸引了栞菜的注意,她再次用心观察老人的五官。当视线落在膝盖附近时,发现那细如枯枝的五根手指,像是在玩什么游戏似地一张一合。「欸?」身子不禁往前倾。「难道……您是咻啪啪爷爷?」冰心斋笑着说:「那是什么啊?」栞菜却一脸认真地回头,极力说明童年时确实有这样一个老爷爷。当时,每年总会有一天,有个老爷爷提着精致的点心造访母女两人住的破旧公寓。哄栞菜玩时,他会把手一张一合、模仿麻雀展翅的模样,嘴里唱着「咻咻啪啪咻啪啪」的歌。因此,母女总昵称他为「咻啪啪爷爷」。宣雀不承认也不否认,带着温和的微笑返回茶道口,再出来时,用小盘子分别为两人端上茶巾栗子(注:和果子的一种,作法为用茶巾包起揉有栗子内馅的面团,轻轻拧绞茶巾定型。),接着,自己捧着茶碗坐在点前席。「这么说来,宣先生也知道她生下这孩子的事?」别说知道,根本就是宣雀要她生下,弥生才二话不说牺牲自己回关东。「只要不把事情闹大,生下孩子也没关系,会在可能的范围提供协助。」就是这样的诚意拯救了弥生,让她下定决心。话虽如此,弥生的父亲和友卫家不可能没有意见。家里让冰心斋远赴欧洲,就是担心万一事情闹大,至少他本人能避开锋头,等事情解决再回来。没想到,直到弥生肚子大了、孩子也生了,却没有任何人来京都兴师问罪。原来弥生并未回父亲弥一身边,为了不给任何人添麻烦,选择独力生养这个孩子。「我外公唯一的坚持,就是不能因为我们家的事,让坂东巴流和宗家之间起嫌隙。」即使如此,他还是很生气,从此再也不靠近京都一步。「什么嘛,原来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栞菜的事,冰心斋是从志乃口中得知的。志乃一直是个说话小心谨慎的人,却因为太谨慎而留下令她懊悔至今的事。从幸磨口中听说栞菜的身世后,她独自思考了许久,终于决定不顾一切地将实情转告冰心斋。冰心斋早有其他非婚生子女,在听到弥生怀孕时并未太过惊讶。可是,当他知道生下的女儿就是被友卫家珍惜着抚养长大的栞菜,不由得一阵尴尬。在那家人眼中,自己到底被想成一个多薄情寡义的人啊。秀马夫妻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吧。去年,为了行马的事去拜访他们时,莫名觉得他们态度冷淡,说不定就是因为此事。另一方面,他也猜不透栞菜这个女儿是怎么想的。她说自己什么都不要,也不用承认父女名分。事到如今,虽然怕她真的提出什么要求,会将巴家搞得鸡犬不宁,一旦她真的什么都不要求,心里又觉得不好受。所以,冰心斋再次把一切责任推给宣雀。只要让他和栞菜见面,他一定会为昔日对弥生做的事道歉,证明错不在冰心斋身上。如此一来,自己又能扮演那个不幸与恋人擦身而过的悲剧男主角,完美父亲的形象也不会受损。失去宣雀的六年虽然难过,等到他一回来,忍不住又像从前一样依赖他。出乎冰心斋意料的是,宣雀并未开口说那些话。过去,他早就为那件事道过数不清的歉了。每年一定会抽空到东京探望弥生母女,也会寄钱给她们贴补家用。几年过后,当弥生发现那些钱不是来自巴家,而是宣雀自掏腰包时,便以生活无虞为由拒绝了。志乃丈夫过世时,几番犹豫之后姑且通知了弥生。她一得知消息,毫不犹豫就赶往高田家参加守灵仪式。听到栞菜也一起来,宣雀不由得慌了。然而,志乃却一点也没有起疑心。因为,当时栞菜是个比实际年龄瘦小的孩子。宣雀从未结过婚,膝下也没有子孙。最初,只是在罪恶感的驱使下照顾这对母女,却在不知不觉中将她们视为自己远嫁他方的女儿及孙女。每年探望她们一次,成了宣雀最期待的事。考虑要带什么点心去,往往比思考茶会旨趣还要开心。陪那个像孙女一样的小女孩玩耍时,他总是扮演麻雀。原因来自宣雀的师父,也就是上上一任掌门朱雀。他是一位非常严格的掌门,名中带有「雀」字的入门弟子们修习遇到困难时,总会笑着唱起「麻雀学校」这首歌来转换心情。「挥着鞭子咻啪啪」这句歌词,简直就像描写他们的掌门人。因为实在唱过太多次,成年后提到童谣时,只想得起这首六六闪读 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