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星·I

                1疼痛有很多种类。从我有意识的时候开始,每天,我都会替身体所受的疼痛加以分类。如此一来,我便能客观地认识、看待疼痛,欺骗自己的神经。然而有一天,我发现了。我的分类根本没有意义。疼痛之中夹杂着痛苦,而痛苦之中夹杂着愤怒。结果,到底哪种痛楚属于哪种,我突然搞不清楚了。自己到底能不能忍受那种痛楚。到最后,只能分出这两种而已。而我,对所有的痛楚,全都只能选择忍受。所以,我活了下来。带着我一直逃到这里的女人,名叫凤华。她绑着一束又长又硬又粗的三股辫,因念书而近视的眼上,戴着一副厚到看不出原本长相的眼镜。明明视力已经恶化成这样了,她却还是一有空就拿文库本出来看。这是间由某个小书店的老板所有的老旧公寓。好处是从不过问房客的身份背景,缺点则是一张榻榻米大的狭小空间内,只有一个小厨房和柜子,以及塞着马桶和淋浴器、贴着发霉磁砖的厕所,而且没有空调。小小的窗户外,只能瞥见被石灰覆盖的道路,以及电线交错的天空。从组织的设施逃出后,我每天的生活都大同小异。毕竟我的身体只有三岁左右,没办法自由出门;就算能外出行走,我也不知道该在这个世界做什么才好。没有能拜访的朋友,也没有想去的地方。凤华为了赚取生活费,在房东经营的小书店打工。虽然个性比较内向,但凤华的头脑很好,有时还会做出令人吃惊的举动。那个老态龙钟的房东大概没看出凤华的才能吧?不过那怎样都无所谓就是了。因为我不论再聪明再健康也没办法工作,只能依赖凤华活下去。凤华为了替时间多到用不完的我消磨时间,每天从书店下班后都会拎着一堆特价书回来给我看。像是在组织的设施里时,不论我如何要求也读不到的现代犯罪小说或真实社会事件报导文学、重口味的恋爱小说、以及能了解现代社会风俗的刊物。看样子组织似乎很不想让我学习新事物。大概是因为让我得到智慧的话,会变得很难操控的缘故。我躺在茶色的榻榻米上,一本接一本地读着书。午餐吃的是凤华事先做好放在桌上的食物。给我用的幼儿餐具上,印着没见过的卡通人物。以前被禁闭在设施里的时候,我所希望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吗?当时的我,究竟以为逃出那里后会有怎么样的未来呢?夜晚,我跟凤华一起度过。凤华的手艺虽然不怎么样,但早晚都能吃到刚做好的温热饭菜这点,感觉还是挺新鲜的。设施内的餐点都是固定几种在轮流,而且总是冷冰冰的。不过我对进食这件事本来就没什么热情,就算饭菜不是热的,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也从未对千篇一律的菜单感到厌倦。但这世上原来还有很多我没尝过的温度和味道。至于寝具,感觉设施里的设备似乎更好一点。只有一人份的地铺和棉被,八成是从二手家具店买回来的。即便包装上注明是未拆封的新品,却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我跟凤华两人总是挤在一条棉被里,贴在一起睡觉。「抱歉喔,星。」凤华每晚都对我道歉。「再等一会儿,就能过上更好一点的日子了。」「这也没办法。」我没有多想地回答。这一次,凤华展现了「惊人的」行动力。虽然做法粗暴了点,可不这么做的话,我们或许就无法逃离那个地方。我钻进棉被,看着从户外洒入漆黑房间内的蓝光,觉得有种奇妙的感觉。每天住在设施狭窄的房间里,阅读种类非常有限的书,忍受着实验和检查造成的痛楚,那种生活一点也不快乐。然而,有时候我会思考。跟凤华在一起,这种没有孤独也没有痛楚的生活,以及过去的那种生活,究竟哪种才是我需要的呢?我会就这样,一辈子跟凤华一起,在这个世界单调乏味地活下去吗?然后永远维持幼儿的姿态,走到生命的终点?为了避免那样的结果,我必须和小雪见面才行。我的思念,应该很快就能传达给小雪了。到那时候,即使要对凤华动手,我也要去见小雪。2从我有意识的时候开始,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待在组织的研究设施最里层的房间。然后,从我有意识的那一刻起,我的身体就完全没有长大过。所以,我一直以三、四岁小孩的模样活着。这副娇小的身躯没有力量,而且手短脚短,什么东西都构不到,相当不方便。我虽然知道自己的双亲是组织内的研究员,但从出生开始,就未曾见过他们一面。关于这一点,我明明感到很悲伤,却从来没有哭泣、愤怒过。因为不论是双亲这样的单位、家庭的单位、还是身为人子的身份,我都只在书本上读过,没有实感。对于连是否真实存在都不清楚、没有实体的东西,根本没办法真正去渴求或憎恨。我每天的生活都十分空虚。位于设施最里层的房间非常狭小,也没有窗户。房间内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架、以及一张用来进食的儿童用桌椅。连接外界的铁门上装有一扇用来监视的窗口,窗上嵌着强化玻璃。我只能站在椅子上,从那扇小窗往外望向设施的走廊上。铁门旁下方装有一支内线电话,可以拨给负责照顾我的凤华。凤华说自己原本也是个研究员,在不用照顾我的空闲时间里,通常都在读书。听起来是个很悠闲的差事。被派来照顾我的人,似乎都会被免除其他的杂务。至于这是为什么,我就不晓得了。每天,凤华都会为了各种差事而到我的房间来。例如送餐和更换毛巾、帮我擦身体、检查健康状况、替我带新的读物。还有,对我做实验。凤华会带我不认识的药物来给我喝,或替我打针。如果那些药物使我感到痛苦,就会再换其他的药物或注射剂,然后一边计时观察我的反应,一边记录在笔记上。除此之外,我有时也会被带去实验室。实验室里有很多身穿白衣、戴着口罩的研究员,他们会让我躺在坚硬的床上,不是给我药丸,而是给我液状药品;不是帮我打针,而是对我注射点滴,或是在我身上贴上电极、涂上液体,测量数据。有时也会对我测试涂抹用的药膏或眼药水。对我而言,这种实验是最疼痛的。感觉眼球就像着火、皮肤就像溃烂了一样。还有让大脑麻痹撕裂般的疼痛、让喉咙呛得仿佛刀割般的疼痛。以及因忍受不住痛楚,哀号挣扎得太过头,而引起的脑震荡般的疼痛。我在实验室时的这段时间,凤华总是会待在门外,一边读文库本一边等实验结束。平常来看我时老是对我道歉、安慰我的凤华,只有在去实验室的那天从来都不说话。实验之后,虽然身体筋疲力尽,神经却反而活跃得睡不着觉。这时凤华总会默默地替我施打镇定剂。我的手上满是紫色发肿的针孔,到底哪个才是镇定剂的针孔,连我也搞不清楚。那时我完全不相信设施之外还有我所不知道的世界。从我出生后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年,可不论我或凤华,或是我的生活、以及设施的模样,都从来没有改变过。所谓的世界就是这个设施,而设施就是痛楚。所以,我的人生也等同于痛苦的象征。而比起每天的实验,更令人厌恶的则是偶然会发作的副作用。胸口和腹部痛得受不了,咳嗽咳到无法呼吸。我拱着背躺在地上,拼命喘气却吸不到空气,睡不着也吃不下,除了吃药以外别无他法。数锭装在银色包装纸内、装有红色液体的透明胶囊,纵使看起来像是毒药,却对我的症状很有效。唯有这种能抑制发作的药物,会二十四小时摆在我的水壶边。但我之所以害怕发作,并不只是因为痛苦而已。因为无法呼吸而在地上打滚时,我曾好几次晕了过去。在无法呼吸地状态下失去意识的我,即便在晕厥后也不会自己呼吸。尽管心脏仍在跳动,不过就像暂时死去了一样。当然,只要没有真的死掉,过一阵子身体仍会自己恢复,重新张开眼睛。然而,我的心脏很显然一天比一天衰弱。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死掉更痛快点。『星:我听说你又发作了,幸好没事。在下次实验前请好好休息。如果有什么觉得不自由的地方,或有什么想看的书,可以告诉负责照顾你的人。我还是一样,日复一日地在研究。过得非常充实。有时我会心想,如果有天能跟你一起生活就好了。 妈妈』这个自称是我母亲的人,偶尔会写信让凤华转交给我。白色的便条纸上只有短短数行用原子笔写的字,看完以后一点感觉也没有。「你妈妈写了什么?」凤华一边用梳子准备替我修剪头发,一边问道。尽管她的语气并不失礼,却总是让我一肚子火。「没什么。好奇的话你可以自己看。」我坐在儿童椅上,先摇摇头想甩掉梳子碰到脖子的触感,再把便条纸递给身后的凤华。「不了。」凤华小声拒绝,然后接过便条纸,(继续下一页)六六闪读 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