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话 你,光之庭园——雪野

                总算到了。雪野拖着沉重的脚步,转开玄关的门把。她忍不住厌恶起自己,不过是从外头回家而已,为什么会如此筋疲力竭。她从肿胀疼痛的脚上拔下高跟鞋,在玄关脱下丝袜随性一扔,手绕到背后从衬衫外头解开胸罩钩扣,再把刚买来的沉重书本放在桌上,尽量无视凌乱的房间往床铺走去。然而,非做不可的事情却一件接着一件浮现脑海。那些空罐子和宝特瓶该整理了、地上融化的巧克力该丢了、洗好乱扔的衣物也该收拾了、还得擦拭黏在瓦斯炉上的油垢、快枯死的盆栽该浇水了,姑且不管那一大堆事的话,至少也该卸个妆……。但雪野却什么也没做,只是一头栽倒在床上,伺机许久的浓浓睡意立刻席来。纱窗外传来速克达机车呼啸而过的声音、远处有小孩在哭、某户人家的晚饭香味隐约随风飘来。雪野睁开双眼,以模糊的视线看着上下颠倒的天空。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辽阔清澄的紫色薄暮里隐约闪烁着一、两颗星光。明天是不是也会下雨呢?雪野衷心祈盼着。一闭上眼,感觉此时此刻还能听得见雨声,似乎能够听见大量雨滴笨拙地敲打庭园凉亭屋顶的声音。咚、嗒当、咚、咚、啪嗒、咚。杂乱无章的节奏里,掺杂着远处传来的乌鸦叫声、总是无忧无虑的野鸟鸣啭,以及土壤吸收雨水的微弱吱吱声。而今天,还悄悄加入了轻微的鼾声。听见鼾声,她从文库本里抬起头来,才发现他睡着了。这个还不知道名字、只在雨天早晨的公园里相会的制服男孩,刚才明明还在笔记本上涂涂写写。是睡眠不足吗?念书念得太晚?还是在做鞋子?他的头倚着柱子,唯独少年才有的单薄胸膛随着规律的呼吸起伏。雪野这才注意到他的睫毛很长,肌肤水嫩有光泽,仿佛从皮虏底下透着光,干净的双唇微张,没有防备的耳朵就像刚做好的面疙瘩一样光滑。果真是年轻人呐。这座日本庭园的小凉亭里只有他们两人,雪野因可以尽情欣赏少年而莫名开心。她呆望着少年的颈部线条,想起刚才又羞又窘的情景——让他吃到了失败的煎蛋卷。打蛋时蛋壳没有敲好,还以为自己都挑出来了,哪知道还是混了一些进去,成了难看又难吃的煎蛋卷。不过,另一方面她却觉得很快乐。回想起刚才的场景,雪野的嘴角自然而然扬起了微笑。好久没这样打打闹闹了。「我们交换配菜吧」、「自作自受」、「看不出来你这么笨拙」、「你是在取笑我吧」这种青春校园偶像剧才会出现的对话,都让她感到非常地愉快。同时也注意到,原本夏天冰冷的脚趾都逐渐变暖了。开心的同时,雪野也有等量的罪恶感。自己居然和跷课的高中生一起杀时间。因为一起躲雨而产生了「共犯情节」,我却借机占尽了便宜。故意迟迟不问对方的名字,还买咖啡给他、吃他的便当、听他的梦想,对我自己的事情却绝口不提,只是单方面逐渐了解他。我,尤其是我,最不应该做这种事了。这种情况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个错误。我知道自己应该要做点什么,但是——……但是,再等一下吧!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好。雪野看着少年的脸庞,他还没醒,不只是打瞌睡而已,还睡得很沉。雪野既惊讶又羡慕,少年能在这座凉亭里睡得那么熟。她十分明白即使只是睡觉,也需要能量;只是搭电车、只是卸妆、只是吃饭,也同样需要能量。她心想,自己在和这男孩差不多大的时候,也一样精力充沛。反观现在————嘿,年轻人——雪野在心里问着。你觉得我怎么样?嘿。「我还能够撑下去吗?」她试着开口小声问道。只是声音在传进少年耳里之前,早已消散在掺着雨水的空气里。「然后啊,我吃他的便当时,能够尝到味道呢!」雪野说。「看来你的味觉障碍逐渐康复了。」话筒那端传来男人的回应。那个称为味觉障碍,对吧?他问。不同于他担心的语气,即使隔着电话,也能够清楚听出他对于这个病症名称的明显质疑。雪野隐约想到自己当初就是爱他这种直率。他的来电吵醒了在床上小睡的雪野,她勉强撑起比睡觉之前更感疲倦的身体,从扔在地上的包包里翻出手机。液晶荧幕上显示前男友的名字,她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该拒接,旋即想起是自己先打给对方的,于是按下接听的图示,同时视线往上一看,才注意到窗外的天色早已变黑。「——不过,直到不久之前,我真的只能尝出巧克力和酒精的味道。」雪野屈膝坐在沙发上说着。这张沙发犹如唯一漂浮在满是垃圾的池面上的宝贵船只。「我记得。总之,情况能够改善,我想你下定决心辞掉工作是对的。」前男友说道。雪野尽可能地咽下叹息声。「或许吧。早知道都要辞职的话,应该更早提出来,在上一个学年度结束时,才是最好的时机。」「嗯,大概吧。但你也别太勉强自己,离职没那么容易下定决心。总之,你现在别想太多,就当自己是在休假,轻松一下吧!」这个人对我说话的态度始终很温柔。雪野将手机换边拿,佯装不知情地心想。语气就像是接触易碎品般地温柔。但在我连呼吸都难受的那段时期,你却宁愿听信周遭其他人所说的话,也不愿意相信我。虽然明白这也是无可厚非,我真的相信错不在你。如果真的有人做错,那个人当然是我,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尽管如此,从某一天开始,雪野突然再也无法信任他了。也从他身上学到,有一种感情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出现味觉障碍是在今年的冬天。雪野刚开始以为也许是感冒的前兆,她依稀觉得最近有点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不过,当时让她烦心的事情还有一大箩筐,每天都要面对一群讨厌的人,和一堆讨厌的状况。身体经常有某个地方不舒服,像是头痛、胃痛、双脚浮肿、下腹疼痛。但是,每天的工作却不受病痛影响,还是不断地累积。更讨厌的是,来自四面八方几乎要压垮她的视线。与这些事情相比,尝不出食物的味道,根本不算什么。然而,当她下班后在家庭餐厅里,完全尝不出波隆那肉酱意大利面的味道时,吓得把面吐进了盘子里。那个不舒服的触感,就像是误食了绝对不能吃的东西,她甚至不断用餐巾擦拭舌头。难道只有我的意大利面有问题吗?雪野忍不住环顾四周,晚上九点多,这家面对新宿通的家庭餐厅里坐了大约六成客人,有下班的上班族、一群热爱人生的喧闹大学生、一对把餐厅当做自己家晒恩爱的情侣,观察了一会儿也没见有人因为食物有异状而骚动。隔壁桌的客人是一位年约三十岁的西装男,正一面滑手机一面吃着蒜香辣椒意大利面。雪野不由得直盯着他的嘴。尽管看不出来他是否觉得好吃,不过,看样子没什么异状。只有我的意大利面不对劲,这种情况可能发生吗?雪野把鼻子凑近波隆那肉酱意大利面闻着,虽然没有什么强烈香气,不过还是能够闻得到大蒜和洋葱的味道。接着,她放了一条意大利面到嘴里,战战兢兢以臼齿咀嚼。果然没有味道。她还是勉强把面吞了下去,再喝水漱口。她突然注意到隔壁的男子正纳闷地看着自己,便抓起帐单和外套逃离餐厅。脑袋一团乱的她走进便利商店,看着架上摆满了便当。怎么办?我是不是该试吃看看呢?碳烤牛小排便当、大份量特选天麸罗便当、主厨推荐蛋包饭、精选牛肉咖哩。雪野随便挑了一个便当买回家,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两分钟。在等待的时间里,她已换上家居服并卸好妆。当听到叮一声,撕开热腾腾容器的胶膜,打开塑胶盖子,带着人工味的热气迎面而来,拿起店员给的轻巧白色汤匙,舀起白饭送进嘴里。她愈是想像,愈没有食欲。如果当真没有味觉的话,该怎么办?如果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舌头有问题的话,她又该如何是好?——喀!背后传来刻意弄响的硬底鞋声,雪野连忙让开。一位年纪相仿的粉领族像是终于逮到机会,超车到雪野前面。她穿着浅粉红色的缀毛外套,远比身高一百六十二公分的雪野矮,身上有甜甜的香水味。就像那种类型的女人都会做的,她拿起每个便当检查热量标示。雪野突然注意到她篮子里的巧克力。这么说来,自己倒是很少吃巧克力这种东西。可可苦味中掺杂的怀念甜味,伸出了援手相助,在雪野的舌尖上苏醒。记得那一夜很冷,外头下着夹带雨水的雪。回到家里的雪野,那天的晚餐是两块巧克力砖和罐装啤酒。战战兢兢放进嘴里的巧克力,虽然不如印象中的甜,不过还是能够尝出甜味。那阵子她养成习惯,每晚都会在家里喝上一罐罐装啤酒,也仍喝得出酒精的鲜味。但雪野还是丧失了甜味和酒精味以外的味觉。这个状态持续了一个多礼拜,害怕的雪野还是去了医院,并接(继续下一页)六六闪读 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