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地把画笔泡进水里。轻柔毛束吸水后收束成光滑流线形,拿浸湿的画笔轻抚白色画纸,水一瞬间停留在纸张表面散发光泽,接著被吸收后让画纸膨胀。稍微调整画笔形状,沾起调色盘上的颜料。笔尖贴上膨胀的画纸时,颜料顺著水气渗透开。拿揉成一团的面纸敲打脱色,观察颜色浓淡后再加上一点。不停重复这个步骤后,远离画作眺望整体。拿吹风机吹乾画纸上的水气,再次拿起笔。在纸张边缘两、三次确认颜料色彩后调整笔尖,在画纸上淡淡上色。为了避免颜色混浊而勤劳换水,一笔一笔叠加颜色、线条。偶尔放下笔、眺望整体、再拿起笔。──专注力瞬间切断,耳朵突然开始捡拾周遭声响。我心想「啊,又来了」。聊天声、轻咳声、椅子磨擦地面的声音,在无数声响包围中,我彷佛像只迷途羔羊。起头很顺利,但随著笔数增加,大概开始可以看见作品全貌时,我就会搞不清结尾而停下笔。真的变得动弹不得,接著完全无法前进。「SA──KI。」温暖的手轻轻贴在我的背上,转过头去,看见绫香学姊站在那。「状况如何?」「……果然好像还是不行。」坐得不太稳,我重新调整坐姿。这样重新看,感觉自己的画看起来十分贫乏冰冷。「哎呀呀,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呢?」「嗯……」我从工作台下拉出椅子放在旁边,绫香学姊边坐下边把掉下来的浏海勾到耳后,看看画又看看我的脸。「从哪时候开始的?」我耸耸肩。绫香学姊和我在同一间国中的美术社,大我一年级,四月时在高中的美术社重逢,但重逢时我已经是这种状况了。绫香学姊凑上前盯著画看,接著慢慢歪头:「纱希(SAKI)啊,你是为了什么画画?」「……随波逐流。」「刚刚那个空白是怎样!绝对不是随波逐流吧,什么啦?告诉我嘛!」绫香学姊原本就闪亮的眼睛变得更加闪耀,双手抓著我的手臂摆动。我偶尔会觉得她很厉害。可以顺从自己的情绪轻易走进他人内心的人,大概拥有爱人的才能吧。她的这份天真,会让我稍微变得没有防备。「我也说不上来……我想要透过画带给人幸福。我想画出温柔的画、温暖的画,希望有谁可以因此而感觉温暖一点……」说著说著,我的脸也越变越红。把一直放在心中的温热想法说出口后,不知为何突然好想哭。我相信绘画的力量,那是我很大的愿望。绫香学姊看著我的脸脱口而出:「原来如此,纱希是个骗子啊。」出乎我意料之外,一瞬间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骗子?「那个,是哪部分……?」在我困惑之时,绫香学姊手撑下颚思考著说:「嗯,有点难讲耶。你看嘛,如果事前先提示答案就会感觉似乎知道,但也有事情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搞不懂,对吧?举例来说,如果突然有人说『爱很美』,就会想『烦死了,我知道啦,但我没兴趣啦!』这样吧?……就是这种感觉,如果自己不接受就永远不知道的那种事情。」「……」「嗯,但是啊,如果你真的很迷惘,就来找我吧。」学姊说著,轻巧起身。「我很期待喔,感觉你们这一代会是你和今井两个人成为美术社的支柱。」接著绫香学姊穿过边开心谈笑边动画笔的社员间,快步走向窗边。「今──井!」今井同学坐在已经逐渐变成他专属位置的后方靠窗位置,独自淡然地素描石膏像,他如警戒心强烈的猫咪般狐疑地看著学姊。「……你腻了吗?」「嗯,我画腻了!给我看……喔!感觉真不错呢!」今井同学不理她,默默继续画画,绫香学姊根本不在意,边点头边从稍远的地方眺望。虽然和今井同学同班,但我几乎没见过他和谁说话,他很沉默。平常就不太与人来往,社团活动时也总是一个人拉椅子到角落,不会说出必要之外的话,只是默默地画到时间结束后回家。我觉得他应该不是讨厌人类,看他的画就知道。今井同学笔下的画都栩栩如生,这是最好的证据。他的内心有一片广阔的丰富世界,但人类太过脆弱,没办法将其用日常的话语表现出来。社团结束后的回家路上。夜晚从东边扩散而来,街灯彷佛花朵盛开般一盏一盏亮起,刚开始转暗的夜晚有股不安定的气味,街道慢慢融入夜色。脑袋一片寂静。走著走著,我觉得这世界的形状相当不定。就算是相同物品,也会因为时间、角度、配置、背景、光线照射的方法以及影子延伸的方法、光线反射、色彩相互作用与放大缩小的程度……等等各种要素而看起来完全不同。活用在绘画上吧。我边走边化身为人类相机,朝著四处聚焦、散焦,不停撷取下每个景色收藏进心中。偶尔吹起的风掳过街上的花朵随之旋转,轻盈地替春天画下句点。平交道警报声「当当」响起,栅栏的信号灯开始闪烁红光。我在红褐色的平交道前停下脚步。栅栏慢慢下降。橙色与蓝色的精致渐层中,小小闪亮的第一颗星,被伴随轰声疾驶而过的电车遮掩,一时失去踪影。电车通过,栅栏上升,警报声停止,寂静瞬间造访。走过平交道,走在民宅林立的住宅区中。闻到哪户人家传来咖哩和炖煮物的气味,我抵达家门前,从书包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我回来了。」一如往常没有回应。我屏息朝厨房偷看,沐浴在血红夕阳下的母亲,在流理台前如黑影还什么一动也不动。虽然犹豫要不要出声,我还是悄然无声地离开,回自己房间。打开窗户,拿水桶到洗手台装水,打开素描本,想把颜料挤上调色盘。纱希是个骗子啊。绫香学姊的话突然冒出来,我停下手。过了一会儿,我把拿出来的道具收好。人类崩坏时,绝对没有「就是这个」的单一理由,所以肯定有很多事情相当困难吧。「喂,酱油。」晚餐时,母亲的手放在桌上,呆呆看著电视。「喂,我叫你啊。」父亲的声音有点不耐。我伸长手越过母亲面前拿酱油,父亲「唉」地大声叹一口气。「妈妈已经不行了吧。」父亲把酱油滴在炸竹策鱼上低喃。「嗯?什么?」母亲突然转过头,不自然地扬起嘴角轻轻歪头。「没什么。」「什么什么?嗳,很好奇耶,嗳,什么嘛,一贵。」母亲发出如小猫咪般甜腻的尖锐声音。「够了。」父亲对我使了个富含深意的眼神,如果不稍微回应他的心情,他就会真的不高兴,所以我暧昧地歪了个头,伸手夹菜。父亲边吃炸竹策鱼,边看著播报虐童案件的新闻画面,没有特定对象地说:「啊啊……最近这种事真多……真过分,普通人根本做不出这种事吧。这些家伙真是渣,没资格为人父母。」父亲喝了一口发泡酒,突然想到什么似地看我。「纱希,你今天中午吃什么?」「今天吃了红豆面包。」「只吃那样?」「我们学校的红豆面包超级好吃的,上面还有腌渍樱花……」但父亲粗暴地把发泡酒放在桌上打断我的话,朝母亲说出责难的话:「你啊,好歹也替纱希做个便当吧。在家当主妇,这点小事还做得到吧,她不是国中、国小了,可没有营养午餐耶。你懂不懂啊?」「咦?什么?」母亲又不自然地扬起嘴角。父亲咋舌后沉默,单脚不停抖动,把发泡酒酒罐捏扁。正好在此时,电视开始播出热闹的综艺节目。看著问答比赛奖品的高级牛排,母亲说了一句:「真好……我真想吃到吐。」电视中大笑声不断,父亲面无表情边滑手机边喝发泡酒,最后发出声音离席。「我去洗澡。」剩下我和母亲两人,沉默的浓度变得更高。母亲的眼睛眨也不眨,著迷地看著电视。我静静地离席。打开厨房门,厨余和馊水的酸臭味让我屏息。几十只小苍蝇在厨余与堆满流理台的餐具上聚集,好几只慢慢地在空中飞翔。我朝流理台上的窗户伸出手,小动作带来的风压让小苍蝇轻巧地避过我的手臂。打开窗户后,新鲜的夜风和腐臭味混成一团。尽量不摸到全部,我用指尖转开生了红色铁锈的水龙头,把洗碗精挤在海绵上时,母亲「嘎啦嘎啦」打开门探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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