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找到心仪的男士了吗?」听到背后耳语般的询问,加贺美显子慵懒地回头。户部山千代子,男爵夫人,旧姓大崎。她们在学习院女子部认识后,已有二十多年的交情。千代子白皙的脸蛋浮现和蔼的笑容,等待回答。她的宽下巴这几年变得浑圆。显子扬起一边眉毛,以眼神反问对方的意图。千代子脸颊染上酡红——这是她从以前就有的毛病,支支吾吾回答。「谁教你一直心无旁骜地盯着那小型望远镜……」听到这话,显子才发现自己还拿着小型望远镜,于是默默收进皮包。「我懂。」千代子打圆场般匆匆接着道。「毕竟是久违的化装舞会,难免会好奇其他人都是什么打扮。」娇小的千代子踮起脚尖,左右张望。「前些日子的典礼非常隆重,天皇陛下一身陆军军装,皇后陛下则戴了顶宽缘大帽子……」看着人群低喃的千代子,忽然回望显子。「你坐的位置比我靠近天皇陛下,真羡慕。」见老友噘起嘴唇,打心底嫉妒的模样,显子忍不住苦笑。前些日子的典礼——指的是在帝都宫城前广场,由政府主办的「纪元二千六百年纪念典礼」。庆祝神武注40建国二千六百年的这场典礼,包括外国宾客在内,共有多达五万人参加。外国使节除了满洲国皇帝溥仪以外,还有美国大使J·格鲁、法国大使C·安理、德国大使E·奥图、意大利大使M·因德利,他们都与夫人联袂出席。由美国大使格鲁代表致贺。身为「皇室藩屏」的华族注41,有义务参加典礼。座位是依公侯伯子男的爵位顺序安排。典礼上,显子以娘家五条侯爵家一员的身份入座,与用「男爵夫人」身份参加的千代子相比,座位更靠近天皇陛下,但仍不到能直接聆听陛下玉音的距离,根本没什么值得羡慕的……这阵子,原本预定在东京举办的奥运及世界博览会陆续中止,社会氛围极为滞闷。在此一氛围中举办的「纪元二千六百年纪念典礼」,成为众人抒发积郁的绝佳机会。实际上,世间完全笼罩在节庆的气氛中。位于赤坂灵南坂,有着美丽白墙的三层楼美国大使馆——俗称「赤坂白宫」,睽违许久举办化装舞会,也要归功于这节庆般的氛围。踮脚专注环顾舞厅的千代子终于累了,大大吐出一口气,转身重新打量显子,微微侧着头问:「显子,你今天那身打扮是什么主题?」「没什么。」显子简短回答,轻轻耸肩。样式简单的束领深紫长礼服,搭配附坠饰的宽脖带。由于是化装舞会,她姑且准备可遮掩双眸的小面具,但若说一如平常,服装上确实没有特别之处。相对地,千代子放下头发,一袭长袖和服,脚边放着可扛在肩上的木桶。那身装扮,似乎是以歌舞伎戏码《汐汲》为蓝本。与其说是化装,更接近扮演,但要计较,舞厅里的参加者中,也有不少人扮成小丑、天使、恶魔,或行夫走贩。「会不会打扮得太年轻?」千代子看看自己,蹙起眉道。「好久没办化装舞会。几年啦?五年,还是十年?几乎都快不记得,忍不住像年轻时那样,开心地打扮出门……」千代子说到一半,细细端详显子,难以置信地赞叹:「不管经过多少年,你一点都没变,仿佛只有你的时间停止。老天爷真不公平。」显子忍不住撇下嘴角。其实,今天出门前,家里的女佣才说过一样的话。她站在镜子前做最后检查,帮忙更衣的女佣情不自禁脱口:「夫人总是这么美,让人觉得老天爷真不公平。」不论同性或异性,像这样夹带叹息的赞美,她早就司空见惯。怎会这么有眼无珠?显子每每如此暗想。她究竟几岁了?年过三十后,显子便停止计算岁数。超过三十五,根本已是徐娘半老。她只是将过去的青春,或与青春同在的美貌遗骸,以浓妆艳抹虚饰,加以防腐、维持罢了。硬要扮演过时蛇蝎美人的有闲贵妇——那就是自己。连这一点都无法识破的怠惰观察者,不管他们再怎么称赞,她都不会开心。「你的脸色比平常明亮,换了化妆品吗?」传来一阵讶异的话声,唤醒沉思中的显子。「不,不对。不是化妆品。」千代子兀自断定,凑上前。她压低音量,故作神秘地问:「你一直专心看着望远镜,我猜猜,是跟中意的男士约好碰面吧?」显子——只能再次撇下嘴角。家里的女佣也问了一样的话。「夫人今天和哪位男士约好了吗?」更衣途中,女佣忽然在显子耳畔细语。她心头一惊,对镜抬头,疑惑地凝视背后的女佣。「抱歉,夫人看起来跟平常不太一样,似乎有些雀跃……」「可是,唯独显子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可是,唯独夫人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有趣的是,不管是女佣或老友千代子,都立刻否定自己提出的疑问。没错,不可能。至今为止,显子在社交界留下数不清的艳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区区幽会,显子没道理魂不守舍——不论对方是什么来头。千代子突然小声留下一句「失陪」,匆匆踏进舞厅,约莫是看见熟人。目送扮成汐汲的千代子,待那娇小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显子再度从皮包取出望远镜。平时宛如睁眼瞎子的两人都指出她的异状。即使她自己没发现,看起来依然与平常有些不同吧,但是——他不可能现身。显子的唇畔浮现讽刺的笑。她暂时移开望远镜,转向旁边的墙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遥想往昔的时光,显子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在那之后,居然已过二十个年头?实在难以置信。二十年前的约定浮现在显子脑海,与当时相比,一切都变了。我变了,那个人大概也变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不信。显子没出声,仅掀动嘴唇悄声呢喃。人不会变。不论是相貌、想法,连名字都可能不断改变。即使如此,人还是不会变。告诉我这件事的,就是那个人。2小姐。自从懂事以来,显子就极度痛恨这个称谓。显子的父亲五条直孝,是旧清华注42侯爵家当家。为拥有千年荣耀历史的古老世家,与最近粗制滥造的急就章华族泾渭分明。千年。说出来是没什么。然而,在岁月绵延不绝的家世中,究竟有何积累,外人绝对无从了解。如同无声无息堆积的雪,五条家层层累积着上千年的各种陈规陋习。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从每一季节的发型,到举杯拿筷的规矩,全琐碎地规定好,束缚着家族成员。那是耗费千年光阴,先人不断摸索、淬炼出的「五条家规」。稍有违背,立刻会遭到严厉斥责。小姐,那样不对。请遵守家规——从出生到死亡,不管做什么,都无法逾越家规一步,无法逃离先人的阴影。想到这里,显子就觉得快窒息。多么无趣,两个姐姐为何没半句怨言,反倒主动把家规往身上绑?显子实在难以理解。小姐。每一次呼唤,无趣仿佛就一点一滴攫住显子,令她毛骨悚然。她好想逃到没有任何人喊她「小姐」的地方。懂事之后,她一直这么渴望。十四岁的秋天,显子初次离家。然而,理由并非报上写的「与接送前往学习院女子部的俊俏私人司机历经地下恋情的结果」。文中的叙述,仿佛是「显子主动诱惑青年司机」,引发轩然大波。虽然开口的确实是显子,但与当时情况有些差距。总是一起坐车的姐姐们,不知为何当天都不在。两人都感冒了吗?还是有事?显子早就没有印象,只记得她枯坐在后座,回过神已脱口而出:「带着我逃走吧。」司机伴(没错,回想起来,他的确是个白皙美青年),露出困惑的神色。他透过后视镜看显子,发现显子严肃注视着他,顿时下定决心。可惜,第一次离家出走,两人刚要从东京车站上火车,便被逮个正着。发现弃置在站前的高级房车,站务员起疑,通报警方。最后事情闹大,甚至登上报纸,标题诸如:「侯爵家么女竟是轻佻女子」、「蛊惑男人的十四岁妖妇」。从此以后,显子受尽周围异样的眼光。到她十五岁的时候,离家出走已成为常态。当时,「大正摩登」新浪潮席卷社会。后来称为「摩男」、「摩女」的短发洋装年轻男女挽着手在街头阔步,旧时代的老古板看了直皱眉。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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