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乔瑟与虎与鱼群

                「哇!是桥!」「哇!是海!」乔瑟开心地喘不过气,同时还不停叫嚷。(乔瑟动不动就会喘不过气。如果笑得太厉害或不慎吹到风,很容易呼吸困难。彷佛呼吸的空气被夺走。那似乎与她的下肢麻痹不无关系,但并不确定。小时候就被医师诊断患有「脑性麻痹」,不过也有医师说「根本不是。看不出脑性麻痹特有的症状」,结果始终病因不明就这么被论断为「脑性麻痹」,如今已经二十五岁了。)乔瑟正好面对吹来的风因此喘不过气。她自以为说话很大声,其实声音没出来便被海风吞没。「乔瑟,还不把窗户关上!明知道这样又会不舒服。」恒夫说。乔瑟这才慌忙按下座椅旁的按键关上车窗。以前借的车子要开关车窗时必须摇动把手。如果姿势不良,那个动作会给乔瑟增加负担,因此这次租来的车子只要按一下按键便可开关车窗让她很开心。乔瑟按了一次后觉得有趣,忍不住又接二连三一直按。「别玩了。傻瓜。」恒夫语带轻松说。「噢。这是第一次嘛……」乔瑟满足地嘟囔,恒夫说:「还有更方便的车子喔。」「不是,偶是说旅行。这么美丽的景色,第一次看到。」「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你的第一次,和偶的第一次在质的方面大不相同。偶的第一次内容浓密。这才是偶第二次看海呢。」「神气什么。咱俩不都是第一次蜜月旅行。」「呵呵。」「乔瑟,你曾经和谁旅行过吗?」「你猜。偶可是桃花很旺的,跟管理员不同。」「可恶。」乔瑟只有在心情特佳的时候,才会喊恒夫「管理员」。某次临出门前,恒夫说:「等我一下。」然后就钻进厕所。乔瑟等得不耐烦,在门外大喊:「不行。不准你尿尿!臭小子!快出来!」恒夫一边纾解生理需求,一边回嘴:「你说什么傻话,居然敢对丈夫大呼小叫。」「你才不是丈夫!」「不然我是谁?」「你是管理员!」乔瑟本是随口说出管理员,从此却很中意这个代号,动不动就喊恒夫「喂,管理员」。恒夫有时也会戏言「站在管理员的立场,我认为──」。恒夫是个事事都很容易融入,适应性很强的男人,乔瑟的名字也在不知不觉中按照乔瑟的坚持如此称呼。有一次,乔瑟突然说:「偶啊,决定今后替自己取名为乔瑟。」「为什么取名为乔瑟?」恒夫看起来一头雾水。「没有为什么,只是觉得叫做乔瑟更贴切。久美这个名字,偶要放弃。」「名字可以这么轻易就改掉?还得经过市公所同意吧。」「市公所的意见不重要,只要偶自己想这么做就行。以后,你如果不喊乔瑟,偶可不会理你喔。」之后,恒夫慢慢细问之下,才知乔瑟热爱小说,经常借阅市公所巡回妇女文库的小说(身心障碍者可以免费借阅),因此而看到莎冈的小说。起初她误以为那是推理小说才会借回来,但看了之后觉得有趣,又借了好几本。因此得知那位法国女作家经常替自己小说的女主角命名为乔瑟。乔瑟顿时拜倒在其魅力之下。比起山村久美子这个名字,山村乔瑟,听起来更远远出色。好像会带来什么好事,不,或许就是因为发生了好事,才会在冥冥之中引导自己发现乔瑟这个名字。所谓的好事,自然是指恒夫的出现。恒夫说「乔瑟是个怪名字」(他很少看小说,而且这个名字就算在嘴里念叨半晌也无法激发任何联想),却在不知不觉中被感化,开始自然而然地喊她「哪,乔瑟」。乔瑟有时会因为看电视,被歌手的身段或动作影响。但是连名字都受到影响这还是头一遭。她从小就习惯自称「偶」。父亲再婚对象带来的拖油瓶年仅三岁时,牙牙学语不会说「我」,听起来像是「偶」。乔瑟觉得就是因为那孩子说「偶」,才会得到父亲与那个女人的宠爱。于是十四岁的乔瑟也渐渐跟著自称「偶」。必须坐轮椅的她开始有月经后,「麻烦的」乔瑟让女人不堪其扰,索性把她送进身障疗养院。父亲起初还会来看她,后来就再也不见踪影。唯独自称「偶」的这个习惯,被乔瑟保留了下来。母亲在乔瑟襁褓时便已离开,因此她对母亲毫无印象。十七岁那年,她被祖母接回去,在郊外的房子与祖母相依为命。祖母对乔瑟很慈爱,却不愿让别人看到坐轮椅的她,只有夜晚才肯让她出来。她们总是打开后院的小门悄悄出去,但年老体衰的祖母无法顺利推动轮椅。可是乔瑟在春夏两季的夜晚还是很想出门。有一次,她与祖母一起出门,行经尚未打烊的香菸铺前。「等我一下。」祖母说著放开手,去那店里买点洗洁精卫生纸之类的东西。距离虽不远,却是在有点斜度的坡上。一边是围墙无垠延伸的住家,林荫笼罩显得黑影幢幢。乔瑟一瞬间察觉某人的气息,随即,轮椅突然加速。事后回想才知道,「某人的气息」是「恶意的气息」。后来恒夫说「八成是喝醉酒的人恶作剧」,但乔瑟不这么认为。因为住在父亲家及疗养院的期间,乔瑟已经习惯对「恶意」很敏感。──是路过的男人突然不声不响用力推乔瑟的轮椅,往坡下一推便一溜烟逃走。轮椅笔直向下滑。祖母尖叫著追来,但乔瑟自己当时已经吓坏了,什么也不记得。只知道,不知是哪个男人受到凶暴的冲动驱使,突然把轮椅往下推,她察觉到那种杀意,吓得惊声尖叫。从坡道下方走上来的人影,被祖母的尖叫吓到,发现喀拉喀拉向下冲的轮椅后,扑上前拦阻。那一带正好已到了坡底,变成徐缓的斜度。那个人在惊愕之下仰身翻倒,轮椅倒是没翻,就此停住。「你没事吧?」男人跳起来说。乔瑟已经吓呆了,连话都说不出来。情绪激动便会呼吸困难的乔瑟,只能拚命调整呼吸。她面如死灰浑身瘫软,因此男人惊慌失措讲的那些话,在乔瑟听来只觉得很吵。这时祖母跑来,乔瑟听到祖母的声音才恢复镇定,终于喘过一口气。「有些人就是这么恶劣。」男人用依然惊魂未定的声调说。「继续待在那一带很危险,我送你回去吧。」男人说著主动推轮椅。那人就是恒夫。他住在附近的学生公寓,当时还是大学生。从此,恒夫有空时就会上门,开始替她推轮椅。乔瑟的身体发育不全个子矮小,恒夫似乎一直以为她是个小女孩。「久美有时很无知,有时又显得知识格外渊博,真奇怪。」恒夫说,得知她比自己还大两岁后,恒夫很惊讶。「无知」是真的,因为乔瑟只往返住处与疗养院之间,压根没见识过外面的社会,也没有加入身心障碍者运动团体之类的组织,因此也没开拓交际圈。对于去疗养院做志工的青年男女及中年妇女,怕生的乔瑟一直不肯敞开心扉,因此她在那些人心目中似乎没什么存在感,事事总是被放到最后,甚至遭到遗忘。至于「知识渊博」,是因为她透过看书看电视习得不少知识。偶以前,都是在池塘养了几十条鲤鱼、还有草皮、还有架设秋千的院子里玩喔。以前的家很大──乔瑟会这么向恒夫炫耀,但那其实是她在书本及电视上看到的世界。她不用就学因此没进过学校,但父亲教过她平假名、片假名与汉字,后来她自己看书从附带假名拼音的汉字开始记起,也求大人买来英文童话书,学会了ABC。父亲教过她下将棋,因此两人经常下棋。父亲去公司时,她就打开收音机,聆听同样是父亲教过她规则的棒球比赛。她很想亲眼见识一次比赛,曾让父亲背她去看过。就在甲子园球场,看到当时担任投手的村山。看到她喜欢的游击手吉田好像也是在那次。乔瑟把后来看电视转播或听收音机转播的比赛,和她与父亲实际去球场观战的那次记忆混在一起,纷然陈列在记忆的架上。「比赛后半段开始下雨了。但爸爸还是背著偶,把他的外套罩在偶身上。」乔瑟对恒夫如此叙述回忆,其实是在疗养院大厅看电视转播棒球比赛时,突如其来的骤雨令球场看台上的观众慌了手脚,纷纷拿报纸遮在头上或者蒙著外套。那个印象太强烈,令她与多年前偕父亲观赛的记忆混淆不清。「偶爸爸非常慈祥喔。只要是偶说的话,他统统都会听。」乔瑟如此炫耀。「既然有这么慈祥的爸爸,久美怎么会住进疗养院呢?」恒夫开玩笑说。「要你管。去死!笨蛋!关你什么事!」乔瑟气得呼吸困难,于是恒夫就此闭口,从此绝口不提,顺便也醒悟了真相。乔瑟说的话与其称为谎言,毋宁是她的心愿,是梦想,在乔瑟心中俨然存在迥异于现实次元的另一个世界。(继续下一页)六六闪读 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