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啊,下雨了。」冬香靠在学校屋顶的栅栏上,仰望着天空嘟囔出一句。我同样仰头望天,仿佛冬香嘟囔似的雨点便滴落在额头上,碎了。「下雨了呢。」我做出毫无意义的帮腔后,冬香便“唔哈哈哈”毫无意义地笑了。一如既往。我们的人生没有什么意义。这是生活在这个虚伪城镇中的我们的信条。现在就像以前生活在地上的人们。雨水降落在住在地下的我们头上,仿佛在说我们和过去的人们别无二致。即便那雨是通过人工降雨装置放出的水滴,被云雨覆盖的天空是有机显示器映出虚像。雨势眼看着变强,我们赶到校舍里避难。「为什么要下雨呢。」我使劲拧被打湿的裙摆。水滴落在地板上,作出灰色的印记。「区区虚假的天空。」冬香拂去剪得齐齐的刘海上的水滴,似乎很愉快地斜眼看向我。「小蕾妮,这次在烦恼什么?让冬香姐姐听听不?」「谁是姐姐啊。」我用脚尖轻轻踢走冬香纤细的腿。我觉得不论身体还是容貌,我都更有大人味,可冬香却总想拿我当小孩子对待。「算了算了。毕竟蕾妮思考那种没意义的事情的时候,经常是在烦恼些无聊的事情啊。」如果她是那种一脸得意说出这种话的家伙,我想我会狠狠揍上去。但是,冬香的话语和表情中总是没有多余的东西。唯有她真正在想的事情,才会表现在她的声音中、表情上。在她面前,我总是会变得坦率。「……烦恼吗,应该说我在想,为什么要做那些没用的事。因为,」反正全都是假的。「这雨也好,风也好,天空也好,全部都只是在重现很久以前地上有过的东西而已。只是些赝品嘛。」「小蕾妮真严厉啊。我倒也不讨厌雨。」我仰望带着人造感的——不对实际上就是人造物——天空。通过电子信号,时刻变换天空的纹样的精巧显示器。无限接近真实的赝品。果然,我无法认为那是什么好东西。「反正都是人造物了,每天晴天就好了。如果能那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些没意义的雨变得忧郁。」听到我自暴自弃的话,冬香地吐出了舌头。「那样子我反而忧郁啊。每天都好天气真是太蠢咯。」冬香骂道,那轻佻语调与她可爱的脸不太相称。「不过,我倒也明白小蕾妮想说什么呢。无论晴雨,扯掉以后就是个裸露的土天花板吧。正所谓丘中之狢啊。」冬香又一次“唔哈哈哈”地笑,她的表情就像在得意自己用出了巧妙的表达。「什么意思?」「嗯—,就是住在山里之类的意思吧?」「真的假的。」冬香很缠爷爷,她似乎经常学来些什么谚语、惯用句,但我听她说也没有一个恰当的例子,所以我觉得她多半是随便记的吧。我把这想法讲出来,她便说:「没错没错。爷爷好像也这么觉得,他经常说,教我就像,呃……什么来着?向门帘钉钉子[sup]注[/sup]?那些我也真搞不懂啊。」译注:日语俗语“向门帘对抗”“向米糠钉钉子”皆比喻白费力气。这里把二者混合了。冬香说着又笑了。我同意搞不懂意思,但我有点同情冬香的爷爷。再怎么有用的东西,如果听者不愿意学就没有意义。「……最后啊,我觉得这是感伤吧。」冬香和我走在下起雨的街道。雨中的工作日,而且是刚刚过中午,街上没有太多人迹。我们这个时间不在学校,当然是在翘课。冬香和我并不是出名的坏学生,但我们有时不时让下午的课自主停课的习惯。「感伤,指什么?」两人的距离因为打着伞,微妙地隔开。为了填补这距离,我用稍大的声音问了回去。「就是为什么要下雨的那回事啦。」「啊……那是感伤?」我完全不明白,雨和感伤是怎么联系上的。「没错,多愁善感。我觉得吧,简而言之,就是舍弃不掉啦。」冬香讲这些事情的语调实在是淡泊,这种反差让我有点困惑。「以前的人啊,舍弃地上,选择了在地下都市生活嘛。可是他们还是怀念、渴望地上的生活,可能即使徒有其表也想要维系这种生活。大概即使他们舍弃地上也舍弃不干净吧。」冬香看着远方,仿佛在看并非现在的某个地方。她给我一种错觉,好像她就在看着地上某处的风景。「所以呢,这些雨是追忆啊。」冬香转着通红的伞说道,仿佛唱歌一般。追忆,这种感情对于十多岁的我来说是完全不带现实感的词语。但是,冬香一说出来,单纯的我就总觉得自己似乎有了这种感情。「地上的雨——也就是说,对于知道真实的人们而言,这些雨即使是假的,也有意义。他们会回想起过去、沉浸在感伤中。所以,对不知道真实的我和蕾妮来讲,这雨什么意义也没有,就是个赝品。」冬香快步跑上润湿变黑的人行天桥。我慢慢地一句一句回味她的话,在她后面走上去。「但是啊,直接见过地上的人,已经没了吧?那谁会沉浸在感伤里呢?」冬香说的,道理上我懂。人们刚刚移居到地下都市的时候,是『怀旧主义』的全盛期,有人主张要让地下的生活尽可能接近地上生活。这些事情,作为教科书里出现的知识,我是知道的。可是,这也已经是百年以上的事情了。如今在地下都市生活的人,大体上生来对地上一无所知。然而,为什么现在还要拘泥于模仿地上呢?听到我的反驳,冬香说着「唔—嗯,是呢」,俯视着被她所言及的追忆之雨打湿的城市。即使这城是仿造过去地上的城市造出来的,我们这些无法得知过去的人也不会涌出一丝感伤、一点感慨。我们是不知真实的世代,手中没有真实。对我们来说,各种各样让这地下城成为地上赝品的东西——比如天花板显示器上映出的天空,比如通过人工降雨装置打湿整个地下都市的雨,比如照耀这城市的人工太阳的光——这些东西,全都让人觉得毫无意义、弄虚作假、无聊。冬香不顾制服被打湿,靠在人行天桥的栏杆上陷入沉思。她最后在半边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更像是仅仅让人以为意味深长实际上什么也没想的)笑容。「唉就是那种的吧,人总想在古老的东西里找出价值嘛。就是这回事。」「……总觉得一下变得随便了啊。」我的话里稍微带上了一点责备的音色。冬香仿佛要躲避我的话语,将身子藏在了伞下。「没有没有,我也和小蕾妮一样,是烦恼的女孩子哦。怎么可能什么东西都能答得上来啊。」她这样说着,从伞下挑事似的窥视着我的脸。「就是这样,答案是要自己去寻找的咯,小蕾妮。」「……冬香最后总会草草了事啊。能不能别那样装姐姐?」冬香的脑浆里似乎没有接待我投诉的窗口,她只觉得好笑,“唔哈哈”地笑了。「算了算了,别这么闹脾气,小蕾妮。——今天也来做吗?寻找真实游戏。」来比比谁能找得更多吧——冬香露出冷酷的表情(她似乎是这么想的)看我。「好啊。」我说得好像很无奈。冬香拉住我的手,跑下了人行天桥。最先注目的是差不多大学生的年轻情侣。两人挤在一把伞下。冬香的眼中闪出不稳的神色,用只让我听到的声音挑战似的低声说:「那对情侣的爱情。」「虚伪!」我间不容发地回答。「做那么腻歪的事,反正进入倦怠期马~上就会分手啦。」「是呢。我也这么想。」我们走过去之后,尽管非常失礼,两人一起唔哈哈哈地捧腹大笑起来。这是我和冬香之间私下兴起的寻找真实游戏。找到什么东西,便由一个人说“是真实吗,不是吗?”。然后,另一人来判定它是真实还是虚伪。有两人意见一致的时候,也有完全对不上的时候,冬香认为这意外地是个十分深奥的游戏。之后,我们也给城市中泛滥的各种东西贴上了真实或虚伪的标签。「啊,那这部电影的宣传。『全地下都市都哭了!』,怎么样?」「虚伪。你看我又没哭。」「呜哇—,歪道理—。」「歪就歪吧,有道理就行。那下一个,那个品牌的新款连衣裙的价格。」「等下,这是真实啊。在不同的意义上是真实。别说钱的事啊。那种真实现在就算了。」「切—」「下一个我来吧……那么,冬香现在在喝的果汁是?」
(继续下一页)六六闪读 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