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然后,春天即将来临

                我原以为我再也不会一个人来游乐园玩,结果我还是来了。人群的注目让我在意得不得了。我直直走向尖叫型的游乐设施前排队。平日的游乐园没什么人。我付了两人份的票钱,请工作人员让我的隔壁保持空位。虽然稍微发生争执,不过老实道出原委、好好向他说明后获得了许可。云霄飞车缓缓攀升,我还是很抗拒这种不适感。我想我一辈子都不可能爱上云霄飞车。下一剎那,云霄飞车疾速下冲。我发出了不成声的惨叫。『亲爱的冈田卓也:你是以怎样的心情聆听这个录音档呢?我无法想像。其实我更想用写信或录影的方式对你说话,只是实在没力气办到。光是录音还撑得住,因为可以躺著说话。说真的,我好想在死前和你去哪里玩,但总觉得说出口会伤害你。不,最伤心的人其实是我,所以我害怕得不敢说。卓也,我想和你去游乐园玩。』***当时,我正在家里制作小模型。那天夜里,我拿到真水写下死前心愿的笔记本,原因是她怕之后被父母看到会害羞。回家以后,我仔细读过一遍,发现里面有些我没做过的事,当中有一项特别吸引我。她想做新的雪花球。『类似这种的→→→』笔记本上画著某个人生场景的涂鸦,画得实在说不上是漂亮,不过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我买了黏土,想重现真水的画,但我本来手就不巧,怎样都做不好。我不断尝试,心里只希望来得及完成送给她。就在那时候……深夜里,我接到真先生的手机打来的电话。打从几天前,他便克服躲债的恐惧去病房陪伴真水,一方面也是因为真水的时间所剩无几。他之前避不见面,是深怕讨债者找上真水母女,害医药费被没收。因此,当我看到真先生频繁去探病,除了感到松一口气,也有一种完全相反的情绪。这意味著——真水命在旦夕。『真水临走前说想见你最后一面。』我急急忙忙跳上计程车赶去医院。却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我抵达医院时,真水已经断气了,而我只是呆呆地心想:人死后真的会在脸上盖上白布啊。「她直到刚才都还醒著。」真先生懊恼地说。「没关系,我和她生前聊过很多。」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我取得真先生和律阿姨的同意,看了真水白布下的面容。她面带微笑。我感到不敢置信,甚至觉得那或许是错觉。总之,她看似走得很安详。「真水要我把这个交给你。」真先生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给我一台录音笔。「她差不多是从十天前开始慢慢录的吧,说要录给你听。」我竟然完全不知道。她应该是刻意避开在我面前录音。我向真先生和律阿姨致意后,离开病房。时间已过凌晨三点,医院前的马路上几乎没有车。纵使这里离我家有点距离,走路需要花一个半小时左右,我还是想用走的回家。想必走著走著天就会亮,光芒迟早会照亮道路。黑夜的大马路上没什么车,我突发奇想,跑到马路中央。然后在大马路的正中央大步前行。我插上真水之前送我的耳机,想听听录音档。奇怪的是,我还哭不出来。我用昏沉的脑袋思忖:现在哭或许还太早。『其实啊,我还有几个「死前心愿」没有完成。留下录音也是其中之一。你一定觉得我很烦吧?不过,请你听我说。我要公布答案啰。锵锵锵锵~!第一件要拜托你的事情是……我离开后,请在夜间的火葬场将我火化。』听到这里,我急忙打电话给真先生说明情况,同时心想这种事为什么不跟家人说而是告诉我啊,难道她是想故意让我慌张吗?还是觉得很难向家人启齿自己想模仿静泽聪的《一缕光》呢?有许多人来参加真水的丧礼,我觉得这些人很虚伪,因为连那些平时没见面的同学都来了,甚至痛哭失声。我依然没哭。同学们见我自然地向真水的父母搭话,都好奇地问是怎么回事。「冈田,你和渡良濑很熟吗?」「她是我女朋友。」「咦~~!」语毕,同学们传来一阵惊叫,我回了句:「你们很吵耶。」『然后,请你好好出席我的丧礼。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感觉你好像会跷掉丧礼嘛。接著,请你和大家说我是你的女朋友。卓也,我算是你的女朋友吗?我没有实际上用口头确认过,所以有点没把握。即使你没有那个意思,也请继续把我当成女朋友吧。因为,我想让大家觉得这个生命短暂的可怜女生,生前竟然有个这么棒的男朋友。我也希望有个漂亮的女朋友能让你觉得很有面子。』火葬场平时当然不会在夜间开放,不过听说偶尔会收到类似的请求。发光病患者常在遗言中交代亲人「请在夜里火化遗体」,久而久之就变成名正言顺的特例。火葬时通常只有死者的亲近家属能进去,但我找了香山一起去。这件事当然有事先获得真先生的同意。等仪式告一段落,我们便先行告辞,不替真水捡骨,而是爬上看得见火葬场烟囱的小山丘。附近大致上寂静无声,唯有远方道路偶尔传来车子快速驶过的声响。接下来要开始为真水火化。满月高挂天边。真水的遗体被火焰吞噬,化作白烟,从烟囱袅袅升空,又薄又白的烟散发出微微的光芒。在月光的照射下,烟化作一道光,缓缓升空。真水的遗体变成烟,衬著晴朗无云的夜空,发出青白色的光芒。迄今与真水共度的岁月,在这一瞬间以飞快的速度浮现又消逝。那是真水的尸体。眼前的光景令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这样想或许不太庄重……但我认为那道光比起极光、彩虹等闪亮的东西都还要漂亮,美到令人发寒。我望著那道光缓缓融入夜空,同时心想——这幅景色,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迟了数秒,我才夸张地想到「真想让真水看看这幅风景」。「比想像中还漂亮。」香山简单地发表感想。「比《一缕光》的描述还漂亮。」我如此应声。我们两人抽著菸,静待光芒消失,期间几乎没有交谈。我不想说话。人生在世,有时会遇到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状况,譬如这个当下。结束后,我们准备打道回府。由于香山是骑脚踏车来的,所以我们共乘回家。『请你多交朋友。因为,我始终没交到可以称为知己的朋友。我好想要朋友。所以卓也,你要代替我多交些新朋友喔。』我家和香山家有段不小的距离,香山却送我回到我家附近。我道谢后跳下脚踏车,他简单说句「拜拜」便直接回转,踩著脚踏车远去。他就是这样的人。我正思索到一半,香山突然回头。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在离别时回头,我不禁向后退。但他并未多说什么,可能是有话想说,到了口中又缩回去吧。我按捺不住焦虑,主动喊道:「喂,香山!」他直到十公尺外才想说的事情是什么?是在普通距离下不好意思开口的事情吗?我思量后问道:「我们是朋友对吧?」香山面无表情地看著我,眼神像在瞪人。「那还用说?」他沉默片刻后又补上一句:「不要问这么害羞的问题啦!」香山笑了,再次骑脚踏车前行,而且是站著踩踏板。这次不再回头。『对了,龟之助好吗?要好好喂它吃饲料喔,让它活久一点。请你好好疼爱它。』老实说,我最近才逐渐察觉一件事——龟之助很调皮。它经常逃家。我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爬出水族箱,在家中四处走动。每次它逃家我和母亲都很紧张,急著寻找它的下落。它尤其喜欢跑去浴室。「是不是想回海里啊?」母亲突然想到似地说。「之前有人说过类似的话。」「要不要开车去看看?」她又随口冒出一句话。最后,我们顺著母亲的话,两人一龟来到车库。「鸣子走了以后,我们已经好久没有两个人单独出去了呢。」(继续下一页)六六闪读 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