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沙男

                二0一一年过了立春,时序应当进入春季的二月六日,星期日下午四点。我穿过拥挤的人潮步向新宿车站,忽然有人叫我:「三郎先生!」我停步左右张望,一回头,差点与背后的男子撞个正著。新宿的街道连深夜行人都络绎不绝,星期日下午更是犹如沙丁鱼群大迁移。我是打乱鱼群方向,逆流而上的沙丁鱼。放眼望去全是人,找不到声音来源。但我并未放弃,环顾四周。我不觉得是叫错人,况且东京几乎没人会叫我的名字而不是姓氏,还加上「先生」。「这边,在这边。三郎先生!」一群看似学生的人潮涌来。他们的肩膀缝隙间,一只戴绿褐色手套的手左右挥舞著。我在移动的人墙之间,瞥见那只手的主人。我忍不住大声应道:「店长!」分开人潮走过去,只见中村康夫抓著护栏,垫起脚尖向我挥手,脚边放著一个小波士顿包。及塞得鼓鼓的,看似沉甸甸的胶膜纸袋。「果然是三郎先生!」中村先生和我相差二十岁,今年五十九岁。距离六十大关只差一步,但身体很健朗。他不仅脸圆,个性也很圆融,而且活力十足,朴素的西装上穿若卡其色登山外套,脚上踩著陈旧的黑色短靴。「店长,好久不见。」「许久没联络,杉村组长。」我们像好莱坞电影里的日本人一样,互相行礼。「今天来洽公?」「嗯,参加关农振的讲座,顺便拜访客户,刚要回去。」你看起来过得不错,他拍拍我的手肘。「听杉村先生说,事务所生意很忙?」这边提到的「杉村先生」指的是我哥哥,杉村一男。「虽然成天穷忙,不过托你的福,还算过得去。中村先生,你要搭几点的AZUSA号』回去?如果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三郎先生有空吗?」「今天是星期日,我没问题。」不过,也正因是星期日,车站附近找不到可悠闲捧著聊天的咖啡厅,于是我们走了一段路到饭店富设的咖啡厅,才安坐下来。虽然店长推辞,但移动时我替他提纸袋,颇为沉重'。「袋里装著讲座上拿到的资料,又去神保町买一些书。我想在回程途中读一下。」「店长还是老样子,真用功。 」「可是,讲座上我睡著了。」关农振――关东甲信越(注)农林振兴协会,顾名思义,是促进关东甲信越地方自营农家的交流与振兴的民间团体。我的故乡,山梨县的桑田町也有不少农家和农业生产法人加盟。(注:甲信越地方各别为日本旧地名「甲斐」、「信浓」、「越后」,为现今的山梨县、长野县和新泻县。)「这次的讲题是《网路市场上的产地直送商业新模式的形成,及与新兴IT业者的新型态合作关系》。」「都是很新的议题呢,我大概也会睡著。」「就是说吧?」中村先生本身不是农家的人,他做了很久的水果盘商,不过十年前,包括我哥哥家在内的桑田町八家农户,联合组成「夏目产地直销集团」时,他一开始是以业务顾问的身分参加。后来集团经营上轨道,他便担任直营店「夏目市场」的店长,经营店铺的同时,一步一脚印地持续开拓「夏目产地直销集团」的产品通路,是个生意人。中村先生和我喝著咖啡,互道近况。「夏目市场」和集团本身似乎都生意兴隆,实在令人开心,拿来跟我捉襟见肘的事务所相比,都嫌不好意思。他告诉我,最近学校和医院的客户增加不少。「由于这个缘故,我对医院餐和减肥餐熟悉许多。」「医院餐还能理解,但怎会有减肥餐?」「假如是女校,除了营养之外,最必须注意的就是热量啊。不努力钻研一番,会赶不上时代潮流。」所以他才会买一堆书研读。店长十分忙碌,而且妻子在家里等,不好挽留他太久。见中村先生瞥一眼手表,我便结束话题。「你下次何时返乡?」应该是盂兰盆节连假。」「寿子女士身体健康 ,不过有时看超来挺寂寞。」寿子是我母亲。「电话里倒是完全听不出来。」中村先生一笑,「她就是那种个性。」我的母亲颇没口德,是众所皆知的「尖牙利齿」,连姊姊都怕她,说「妈简直是蛇蝎的同类」。我们又穿越拥挤的人潮前往新宿车站南口。通过验票口,临别之际,中村先生忽然想起般回头。「三郎先生,你在这里……」在这个辽阔的东京。「虽然不太可能,但应该没碰到卷田先生――广树先生吧?」我看著他的双眼,摇摇头。「这样啊,倒也难怪。」他望向往来的人潮,低喃著「毕竟人这么多」。「而且他不一定在东京。」就是啊,店长又说。「那么,虽然更不可能,但你应该没想过要找他吧?」车站里的广播很吵。「没想过。」我回答。这样啊。中村先生像是放心,也像是失望。「嗯,那就好。」他露出微笑。「尽管为时已晚,但也因事过境迁,才说得出口。当时我一直在猜想……」「猜想?」「三郎先生决定再次回到东京,开侦探事务所――当然,最大的理由是蛎壳家的少爷挖角你,不过……」实际上并非如此,但在心情上,「蛎壳办公室」确实形同杉村侦探事务所的母公司。即使那里的所长,在中村先生眼中,也是个「少爷」。不过,所长眞的很年轻,被当成小少爷看行也没办法。「可是,我还是会想,会不会是那起事件的关系,三郎先生无法完全放弃,总有一天要真正解决。我想太多了吗?」中村先生看起来是希望我肯定,又像是希望我否定。我也是如此,怀抱两种矛盾的心情。答案为「是」与「不是」参半。「那起事件,是让我开始这份工作的契机。」我回答。「不过,也仅止于此。」中村先生望著我,没说「这样啊」。也没点头。「在这里交谈会妨碍通行呢。」他只是说说,并无移动的意思。我也一样。「『伊织』目前的情况如何?」「早就倒了。味道变差,完全不行。」「啊,果然。」「现在是一家豚骨拉面店。豚骨拉面是九州名产吧?怎会流行成这样?」「东京的豚骨拉面店也很多,有知名连锁店来开店。」「是嘛,那我试著去推销食材。」中村先生眨眨眼,彷佛还想说什么,却打消念头。这是与意外重逢的杉村三郎道别的最佳时机。中村先生轻轻举起手,「那么,希望能早日再会。」我行一礼,「好的,希望很快能再碰面。」车站内往来的人潮吞没他的卡其色外套,一下就消失不见。我走向中央线的月台。反省著自己太不机灵。中村太太爱吃甜食,刚刚应该买些「流行成这样」的甜点当伴手礼,给中村先生带回去。别提送礼,还收到东西。不似回亿那样温柔美丽。但说是记忆又过节鲜明的种种往事。从心底浮现。――总有一天要眞正解决。虽然结束,却并未解决。确实,就是这样一起事件。2高中毕业前,我一直住在山梨县北部的桑田町。上大学去了东京,一、二年级住在都内的大学宿舍双人房,三、四年级独自住在神田神保町的老公寓。为了赚取房租,我打工的地方之一,是童书出版社「蓝天昼房」,毕业后幸运成为正职员工。「侘助」的老板水田大造说我是「悲观主义者」,还分析「想想你的人生历程,倒也难怪」。根据老板的划分,身为蓝天书房编辑时,是杉村三郎的人生第一期。我的人生第二期,以和今多菜穗子的婚姻揭幕。由于这场婚姻,我辞掉蓝天书房,成为菜穗的父亲――今多嘉亲会长统率的今多财团的一员,这是今多会长提出的结婚条件,我接受了。我很喜欢童书编辑的工作。甚至认为那是我的天职,不免感到可惜,但并不后悔。在我心中,菜穗子就是如此重要。今多会长将我招入门下,不是要女婿继承事业,菜穂子是会长外室的女儿,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都非常杰出优秀,今多财团的事务只需交给哥哥们即可,菜穗子过得无忧无虑,身为丈夫的我,当然也没什么重要的责任(这不是指我的身分轻松,而是地位无足轻重) 。我被派到发行人为社长的集团宣传杂志编辑部,继续当编辑。虽然是巧合,不过这份宣传杂志,也就是社内刊物,同样名为《蓝天》。换句话说与菜穗子结婚,导致我的生活环境出现巨大的变化,但我依然是「蓝天」的编辑。(继续下一页)六六闪读 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