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和凑人君刚一见面,他就说:“你不会是觉得抓住了我的弱点什么的吧?”“咦?”“就是说、呃……”他害羞地别开视线。“看到我喝醉的丑态,就觉得自己比我高人一等之类的。”“并没有。”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起这种话。喝醉了的凑人君讲起话来是比平时更难缠一点,但是坦白来讲,和他以往说话的内容一样过分。要是那样算是丑态的话,真希望他能改改平时对我的态度。“还有,我醒来以后发现穿着睡衣,但我不记得换过衣服。”“是你姐姐给你换的吧。”“为什么不是叶山先生换的啊!我才不想欠那个女的人情呢!”我实在是没话说了。这算什么生气的理由啊。“……欠我人情就好了?”“我不是借了叶山先生很多人情吗。这只是让你稍微还一点吧。”人情?有吗?这时候我们正在常去的意大利餐厅,饭菜刚好端上来,当然账单都是交给凑人君的,握住刀叉的我无法反驳。“就算是我也会对给别人换衣服有顾虑啊,如果是家人,那种程度的事不也还好吗?”“才不要呢。我已经不想让姐姐给我做一丁点事了。更何况,我本来就被人说得好像把她的人生一点不留地夺走一样。”嘴里塞满的猎人烩鸡苦得要命。我没有好好嚼过就吞了下去,然后窥探着凑人君的表情问道:“……你姐姐也跟你那么说过吗?”“美纱不可能当面说那种话吧?”说来也是。实际上,凑人君没有夺走任何东西。他仅仅是捡起了被丢掉的东西。这单纯是感情上的问题。只不过在某种世界,那就几乎是全部了。“但我知道美纱也是那么想的。她对你也说了那种话吧?”“嗯,这个吧,”我支吾了,用葡萄酒冲下嘴里古怪的酸味和苦味。“她说是非常惊讶。听凑人君第一次在亚达谢克老师面前弹的曲子时,觉得和自己一模一样。”“那是当然的了,因为我就是按一模一样来弹的。”凑人君一下子把头扭到一边,满脸不快。“因为是展示用的演奏呀。但并不是完全一样,里面也加上了我的理解,不然的话老师也不会收我做弟子。美纱连那种程度的东西都没听出来吗?作为钢琴家真是丢脸。”“不、那个,我觉得她心里不会镇定到那种程度……毕竟是刚经历事故。”“要是有职业意识就不会在乎那种事。”他说话依旧是不讲道理。“她到现在还说那种话,就是说她一次也没听过我作为职业钢琴家录的曲子吧。现在我已经不再跟随亚达谢克老师学习了,而且和美纱的风格完全不同。这也是当然的。美纱的钢琴在她十七岁就停止了,我不可能永远停留在那个水平。麻烦你转告她,让她认真听一听。”这种传话的事情容我拒绝。*可是,后来我在大学遇到美纱,午饭的桌上话题无可奈何地移到了凑人君身上。“……上次,真的非常感谢。凑人总是麻烦你来照顾。”“没有,我也受他照顾了,嗯……该说是彼此彼此吧。”我想说些话来圆场,却说不好。“那,凑人他——”美纱艰难地挤出那个晚上没能说出口的话。“有没有、说什么关于我的事情?”我感到一丝烦躁。既然你们两人都有话想说也有事情想问,那就面对面地说啊。但同时,我也能理解他们的困难之处和复杂的心情。是不是坦白了讲比较好?我重新考虑道。“你听过凑人君的CD吗?”美纱一瞬间睁大眼睛,然后孱弱地摇摇头。“……提不起听的心情。”“凑人君对你认为他还在复制你的演奏觉得不痛快,他说你听了就知道了。”“没有……必要听了吧?事到如今,我怎么看待凑人已经没关系了吧,反正他已经是职业的了。请你告诉他放着我别管。”你们姐弟俩不要都拿人当传声筒啊。尽管这么想,但如果这能成为两人再次产生交流的契机就好了——我如此期待着,在那天夜里用电话向凑人君传达了美纱的话。“要是希望我放着别管,那在我面前不要那么自卑就好了啊。光是看着就让人烦躁,过去的美纱不是那样的。请你这么告诉她。”就说了别和我说啊。可是过了两天,在大学和美纱碰面后,她就很认真地询问弟弟是怎么说的,我不得不再把凑人君的话转告她。当然我委婉地饶了三个弯子,然而美纱还是生气了。“过去?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可能和过去一样吧。”美纱脸上泛红,声音颤抖着,用右手抓住动不了的左手。然后她一下子回过神来,冲我低下头。“对不起。这种事和叶山先生说也没有用的。”可不是,你也好你弟弟也好,就不能坦率一点吗。“但是,凑人想让我怎么做?我离开家就好了吗?”对于那个问题,凑人君(通过我)的回答是:“我没那么说。离开家,你打算怎么办?”尽管连我自己都对自己在干什么感到疑问,可担任姐弟间的传声筒这个任务还是持续了一段时间。*过去的美纱——凑人君的话始终挂在心里放不下去,于是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虽然在无从得知她的为人,但如果是钢琴演奏,她曾经在比赛拿过奖,所以应该留下了视频吧。我很快就在视频网站上找到了。舞台上,坐在三角钢琴前的美纱老成得让人想不到她是十七岁,甚至显得比现在年龄还大。虽然也有礼服和化妆的原因,但最主要的因素,还是她脸上充满自信的表情吧。这一印象在演奏开始后变得愈发强烈。曲名叫《巡礼之年 第二年 但丁奏鸣曲[注]》。我没听过这首曲子。演奏长近二十分钟,我一动不动地戴着耳机,听得入神。(译注:巡礼之年,编号 S.160,S.161,S.163,由三组钢琴独奏组曲组成的一套专辑,由李斯特·费伦茨(Franz Liszt)作曲。一般被认为是李斯特最杰出的作品,为李斯特音乐风格的集大成之作。)在此之前,我一直不解于凑人君为什么对美纱抱着那样复杂纠缠的感情。同才华横溢的弟弟相比,美纱看起来完全是个不甚起眼的怯懦的凡人。但是现在,我第一次听了她弹的钢琴,便觉得自己稍微能理解凑人君的心情了。在她年轻又粗犷的演奏中,蕴含着某种震撼人心的东西。我甚至能感受到那份活力在弹奏期间仍在悠然自得地不断成长。演奏结束,意识到这首曲子已经不会继续伸展时,我感到了一阵失落,就像是空气迅速变得稀薄一般。就连只听了一次的我都是这样。对于每天听着近在咫尺钢琴声、恐怕心中还怀着憧憬的凑人君来说,姐姐的事故给他带来了多大的打击呢?话虽如此,他们姐弟间明明没有必要那么别扭——我心里是这么想的。我感到喘不过气来,正要关掉浏览器时,忽然注意到,关联视频一览中显示出的一张缩略图。那张图片上,一对天真无邪的少年少女并肩坐在一台钢琴前。下面写着“本城凑人 姐弟联弹”的标题。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下去。视频播放。椅子的嘎吱作响声,观众们的咳嗽声和压低的笑声,还有乐谱纸页的互相摩擦声。钢琴前的两人相视点了点头。年幼的两人都是小学低年级模样,但我不会看错。那是美纱和凑人君。弹奏开始的瞬间,我甚至听到了两人步调完全一致的呼吸声。首先响起的是洋溢着跃动感的单声部的呈示部,和着凑人君敲响的和弦断奏,美纱弹起了轻快的段落。尽管指法上处处透着孩子气的笨拙,但他们愉快的联弹令人内心雀跃,那些琐碎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最主要的是,姐弟两人的表情很不错。每次成功弹出困难的地方,他们两人都会短暂地相视微笑。标在视频下的说明文字是这样的:——这是女儿小学时发表会的录像。小时候的本城凑人君和姐姐一起出场令人惊喜。我希望给大家看看所以上传了。K381,D大调的联弹奏鸣曲。据说这是莫扎特为了和姐姐一起弹奏而作的曲子呢,正好适合他们两人。一直听到最后的我立刻点下了“再次播放”。看着肩并肩合奏的姐弟,我眯起了眼睛。那两个人也曾一起经历过这样的时间。遥远过去的幸福幻影,却在崩坏后,再也没有复原。我沉浸于联弹饱满的回响声中,闭上眼睛,在耳机的温度中朦胧地思考着本城姐弟的事情。我并不是迫切希望他们恢复到原来的关系。可是,凑人君也好美纱也好,总觉得他们都在因为什么事强迫着自己,压抑终日。我只是觉得,把积攒的东西释放出来,或许就能稍稍轻松一点。为此,我是不
(继续下一页)六六闪读 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