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中泽老师为人温和却很容易动怒,当他生气的时候,会以教鞭打学生的头,常常用力把人打到头晕。不过,我很喜欢中泽老师。为了尝尝被老师打的滋味,特地折了一根种在我家庭院的棕榈树树枝给他。老师总是笑嘻嘻说:“谢谢。这东西最适合打头。”说罢作势要打我的头。虽然我经常不乖又任性,老师好像也拿我没办法,但我自信老师很喜欢我,因此每当老师看到大家不乖,气到脸红脖子粗的时候,同学都怕得缩在一旁,只有我毫不在意地笑着看他生气的样子,以致有一天校长来巡堂时,老师抱怨对我这个神经迟钝的孩子,实在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校长走到我身旁,对着正开心听老师向校长报告自己事情的我,问:“你不怕老师吗?“我一点儿也不怕老师。”“为什么你不怕老师?”“因为我认为老师也是人啊!”校长与老师相视苦笑而沉默。当时我已经看出大人在装腔作势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滑稽的孩子心,所以我不像其他孩子般对大人有什么特别的敬意。日子在平静中度过。后中日甲午战争爆发。由于我患了严重的麻疹,休息好几天才去学校。上学那天,才发现我们的班主任换人了。听说中泽老师被征召入伍。平日中泽老师常常讲军舰的故事给我听,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原来他是隶属海军舰队的军人,后来生病才转为后备军人。那个讲《西游记》给我们听,一边舔画笔一边画漂亮图画的老师,除了会以棕榈树枝打人的头外也没有什么缺点。我非常喜欢他,但从此再也见不到了。这种感伤让我觉得很悲哀,下课时拜托同学详细告诉我中泽老师离开时的情形,可是他们只顾赶快跑出去玩。老师离开也还不到半个月,看来大家都把他忘记了。那些硬被我拉住的人认为被妨碍到而心生不满,毫不带感情地呆坐,紧绷着脸一言不发。一阵子后,才有一个同学终于想起一件事,说道:“那天老师穿狮子毛的外套。”其他同学也异口同声说:“对、对、对,狮子毛。”“对、对、对,狮子毛。”简直就是一群笨蛋,竟然只记得狮子毛(不过,我猜这群笨蛋肯定弄错了,可能根本不是狮子毛吧),其他的事全忘了。他们这种态度,让很想知道详细情形的我感到非常焦急。终于有一个同学说:“老师对我们说,老师要去打仗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跟大家见面,以后你们要乖乖听新老师的话,认真读书成为有用的人。”听到这,我忽然泪流满面。同学们都呆呆地看着我,有的人还轻蔑地笑我。他们体会不出我为什么哭,所以才严守老师教导大家的训示——“男人三年只一哭”。2对我而言,更不幸的是我不喜欢新任的丑田老师。这个老师会柔道,学生都很怕他,他也很喜欢炫耀自己精湛的柔道和防身技术。老师除了曾赞美我图画得比他好而给我一个三重圆圈外,我丝毫无法从他那里获得任何知识,所以我不喜欢他,也许他也不喜欢我吧!不知不觉间我和他变得好像仇敌。日本和中国开战以来,同学们整天都在谈论“大和魂”和“小中国”,加上老师也像放狗咬人般不断评论“大和魂”和“小中国”,我打从心底就很讨厌这种言论。老师每次都讲元军和讨伐朝鲜的故事给大家听,却不讲豫让复仇和比干挖心的故事。唱游课里,老师教大家唱战争歌,也教大家跳那种很无聊像体操的舞蹈。同学们都以好像要迎战不共戴天的“小中国”来袭般耸肩、张开双臂,用力踏着几乎把草鞋踏破的激动脚步,在尘土飞扬的教室里疯狂跳舞。我觉得跟这群家伙一起跳舞真是可耻,故意以不和谐的高音乱唱一通。原本就很小的运动场,也有很多同学扮演加藤清正、北条时宗*等英雄,然后把胆小的同学视为“小中国”而抓去斩首。街上,原本挂在书画店门口的千代纸各种美女图,都换成枪林弹雨等无趣的图画。眼睛所看到、耳朵所听到的一切情景和物品,让我觉得很生气。有时候,我还看到同学聚在一起,以他们一知半解的谣言谈论战争。当我讲述跟他们不一样的看法,认为日本终究会被中国打败时,他们对于我这个料想不到的大胆预测感到惊讶而面面相觑,不过他们那种可笑又可贵的同仇敌忾情操,很快就高扬到无视我这个班长的权威。有人故意大声对我说:“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注:加藤清正、北条时宗都是日本历史上的战将。]有人则是摩拳擦掌,还有人模仿老师的口吻说:“你不知道吗,日本人具有大和魂。”我一个人难敌众人的攻击,但对他们越来越反感,也更确信地断言道:“日本肯定会被中国打败,肯定会被中国打败!”然后,我坐在这群异议分子当中,绞尽脑汁想打破他们那种毫无根据的主张。大部分同学连挑着读报纸都没有,也没看过世界地图,没听过《史记》《十八史略》里的故事,所以大家终于被我一一反驳而勉强沉默下来。但心怀不满的他们感到非常不舒服,下一堂课时马上向老师告状:“老师,阿□说日本肯定会被中国打败。”老师一如往常般高傲地说:“日本人具有大和魂。”他也一如往常以难听的话大骂中国人。我对老师的胡言乱骂感到很不舒服,忍不住加以反驳道:“老师,日本人具有大和魂,中国人应该也有中国魂吧!日本有加藤清正、北条时宗等英雄,中国也有关羽、张飞等英雄啊!我记得老师曾经讲上杉谦信把盐巴送给敌人武田信玄的故事*给我们听,还说那就是怜惜敌人的武士道精神。你为什么经常骂中国人呢?”[*注:传说上杉谦信曾在两军对峙时,认为百姓与战争无关,在武田信玄无盐时将盐送给对方。]我一股脑把所有的不满倾诉一空,老师听完后愁眉苦脸说:“阿□没有大和魂。”我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已经暴露出青筋,但我无法把所谓的“大和魂”这种东西拿出来给他看,只是满脸通红而沉默。虽然,战争伊始,“忠勇无双”的日本军打败中国军,我的预言并未实现,可是我对老师的不信任和对同学的轻蔑,也没消失过。因此,我不想跟同学一起玩,不知不觉跟大家渐渐疏远,常常看不起他们而加以嘲笑。有一天,一个老师看到我独自站在走廊,倚在长年被那些顽皮鬼擦磨得闪亮亮的扶手,望着在藤树花下玩耍的同学,露出讥笑的神情,突然问我:“你为什么在笑?”我回答:“那群孩子玩耍的样子很可笑。”老师也笑出来,说:“阿□也是一个孩子啊!”我认真地答道:“孩子是孩子,但我可不像他们那群笨蛋。”“你真是难搞啊!”老师丢下这句话后,就走进教师办公室,把这件事告诉其他老师。我想自己可能是一个让老师很头痛的学生吧!3我完全看不起所有同学,却以早熟的心思打从心底同情那群笨蛋中的笨蛋,也就是那个姓蟹本的同学。他几乎就是一个白痴,从身材看来,年龄应该是十六七岁吧!听说他留级过两三次才升级,以致现在才会跟我们同班。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就跟世上所见的白痴一样,容貌相当稚气,所以也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年龄。因为他圆滚滚的脸上有一颗蚕豆大的黑痣,大家都很喜欢他。我曾半开玩笑地对他说:“蟹本,你的脸颊上有一滴墨汁哦!”他发出呵、呵、呵的笑声,慢慢地说:“那——不是——墨汁,那——是——黑痣。”他把一个跟自己身材完全不搭、没有拨珠的小算盘随意歪歪斜斜戴在身上,上课时觉得无聊就跑回家去。总之,人们通常会去怜悯比自己笨拙的人,也因为大家这种卑鄙利己的同情,使得蟹本成为全世界最自由的人。不过,他当然也不是每天都很快乐。当他不快乐时,大概就不来上课,即使来上课也紧绷着脸趴在桌上,然后不知为何突然就哭出来,一定得尽情发泄后才会停止哭泣。等到他把心中的悲哀全都以哭泣的方式发泄出来后,他就把小算盘挂在肩膀上,打道回府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找他搭讪,他也不会露出不幸的人常有的纯真笑容,而是发出好像鹦鹉的叫声把人赶走。但是,在他心情开朗的时候,纵使没人要求,他自己也会主动提议道:“我想当你们的马。”他身材魁梧、力气大、胖嘟嘟,所以骑在他所扮演的马背上,会觉得他真像一匹优秀的名马。不过,当他瞬间不感兴趣时,纵使双方大将正战得难分难解之际,也会突然直立起来,一动也不动。所以他也是一匹难以驯服的悍马。蟹本具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默,眼泪就来自那个沉默中。我企图了解为什么会如此的理由,因此不在意他人的嘲笑,故意接近他。我趁他心情开朗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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