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两天,高坂就像平常那样过日子。所谓像「平常」那样,是指认识佐剃以前的「平常」:躺在床上看书,看腻了就打打电脑,肚子饿了只吃点最低限度不能不吃的食物。与其急忙想破头,还不如先找回能镇定想事情的精神状态才是首要之务。他觉得要达到这一点,最好的方法是放空脑袋悠哉度日。照常理推想,没有理由不接受治疗,他可不想不明就里地在「虫」的操纵下自杀。而且最重要的是,透过驱除「虫」,也许可以治好长年困扰他的洁癖。但抗拒也是有的,那是任谁面临巨大的改变时都会经历的一种原始的恐惧。他过去的人生是以洁癖与孤独为中心而成立,无论是好是坏,他都已经习惯这样的人生。去除这两根支柱,也就表示他非得将这样的人生重新组装起来不可。换成是十几岁时倒也罢了,但如今他的年纪已经来到二字头后半,要想重新建立人生,现实上真的有可能吗?如果扣除这种疑虑,基本上他对于驱除「虫」的治疗采取积极的态度,理智上有九成、感情面也有六成已经接受。第三天,和泉有了联络,邮件上写著「我要让你见一个人」。高坂去到他指定的咖啡厅,见到一位年轻男子。男子脸上还有几分稚气,看似刚从大学毕业,但这名男子正是甘露寺邮件中屡次登场的「虫」的第一名感染者Y先生,也就是长谷川佑二本人。高坂这时首次听说了长谷川夫妻的恋情是如何开始。这对年纪相差二十岁以上的情人,是如何认识、如何相互吸引、如何结合,而他们的爱情又是如何淡去。两人恋情的开始,和高坂与佐剃的情形一模一样。高坂听得愈多,愈是震惊于双方的共通点之多。两名个性相反的人不期而遇,察觉到彼此的精神疾病成了导火线,让他们渐渐相互吸引。厌恶人类的两人,知道了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例外、唯一一个能够信赖的人物。两人跨越年纪的差距,结合在一起……「但那只不过是患相思。」长谷川佑二望著远方说。「自从开始服用瓜实先生开的驱虫药后,我对妻子的心意转眼间愈来愈冷淡。到了现在,我已经想不起自己是被她的什么地方吸引而下定决心结婚。这点她似乎也是一样。离婚应该只是时间的问题。」高坂从这当中看到自己的未来。两人的关系随著「虫」消失而渐渐冷却。不,也许说是渐渐回到原本的状态才比较适切。因为这种感情只是靠著「虫」暂时加温罢了。高坂心想,他和佐剃的恋爱终究也只不过是「患相思」吧。然后,他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佐剃那一天的情形。那天,他在站前看到一位街头表演者,这人操纵两具傀儡演了一出闹剧。不知道这两具傀儡,是否自觉到不是它们自己在谈恋爱,而是被傀儡师指挥去谈恋爱呢?这种事他无从得知。然而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恋爱就和那对傀儡的恋爱没有两样。唯一的小小差异,只在于有没有看得见的丝线。等长谷川佑二说完,高坂的意志已十分坚定,他下定决心要接受治疗,即使与佐剃的恋情因此结束也无所谓。何况在已经得知真相的现在,即使放著「虫」不管、和佐剃继续维持原本的关系,多半也无法用以前那种纯粹的心意和她相处。从这种角度来看,早在听完瓜实那番话的时候,两人的关系就已经结束。高坂对长谷川佑二道谢,走出了店门口。他回家把外套挂到衣架上时,注意到上面挂著佐剃给他的围巾。想乾脆把这条围巾处理掉的念头,一瞬间掠过他的脑海。要是留著这种东西,也许会迟迟无法斩断对佐剃的眷恋。然而,他立刻打消主意。不应该做出太极端的行动。无论是禁菸还是禁酒,硬逼自己讨厌一样东西,往往反而会让那样东西变得更有魅力。对于佐剃,他应该要花时间慢慢忘记,不用著急。高坂把围巾塞进衣柜深处,接著走进浴室花一个小时冲澡,换上清洁的衣服后钻进被窝。一闭上眼睛,这一个月里发生的事纷纷浮现在眼底,又随即消失。每一件都是无可取代的回忆。他对自己说,不要被骗了,这全都是「虫」搞出来的,就像药物成瘾的戒断症状一样。只要耐著性子忍耐,迟早会消失。*然后,第四天来了。明天下午和泉会来接他,治疗也会开始。到时候,他多半再也见不到佐剃。虽说只要两人身上的「虫」完全消失就会允许他们再见面,但到时候,两人多半已经失去对彼此的关心,应该已各自踏上不同的人生道路。高坂心想,最后还是再见佐剃一面吧。要是这么不了了之地分开,她的存在多半会一直在他的记忆里留下阴影。必须好好按部就班地分手。仔细想想,分手时的「别了」,就是意味「请你忘了我,我也会忘了你」。非得跟她道别不可。高坂拿起桌上的智慧型手机,正烦恼要打电话还是发邮件找她出来时,手上的智慧型手机就震动起来。萤幕上显示佐剃寄来的邮件,看样子她和高坂在同一时间想著同一件事。文章很简洁:『可以去你那边吗?』高坂只输入「可以啊」三个字回答。结果几秒钟后,他房间的门铃响了。高坂心想「不会吧」,打开门一看,佐剃就站在门外,多半是她寄出邮件的时候就已经来到门前。她在学生制服上穿著深蓝色的厚呢双排扣短大衣,没戴平常那副造型粗犷的耳机。当佐剃像这样做平凡的打扮,看来就像个没有任何问题的正常女生。她和高坂的视线一交会就反射性地撇开,但又慢慢将视线拉回他脸上,并微微低头致意。这种温顺的态度不像她的作风。只不过三天不见,却觉得已经很久没碰面。一看到佐剃的身影,高坂的决心立刻动摇了。无论看得多开,当她近在眼前时,他还是难以抗拒她的魅力。他受到强烈的诱惑,想立刻紧紧抱住她,但他拚命抗拒。高坂为了让心情镇定下来,便想像「虫」在自己脑中猛烈释放与恋爱感情有关的神经传导物质与各种贺尔蒙的情形。当然,实际上的情况多半还要更复杂一点,但重要的不是浮现精确的想像,而是有「受到操纵」的自觉。佐剃今天并未走向床上,也不脱大衣与鞋子,始终站在玄关,甚至没有想进屋内的意思。也许她认为,自己已经没有资格跨过这间房子的门槛。高坂主动开口:「找我有什么事吗?」「高坂先生要杀了『虫』吗?」佐剃以沙哑的嗓音问。「我想,我大概会这么做。」她对这个回答既未显得高兴也未显得难过,只是不带感情地说声:「是吗?」「佐剃不也要这么做吗?」但佐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说的是这么一句话:「最后,我有一样东西想让高坂先生看一看。」说完,她就背对高坂走出玄关,意思应该是要他跟去吧。高坂赶紧抓起大衣与钱包追了上去。他们转搭好几班电车前往目的地。即使他问佐剃要去哪里,佐剃也只说「秘密」而不告诉他。从JR转乘民营铁路后,窗外的景色迅速变得愈来愈单调,列车淡淡驶过有著纯白积雪的山间铁轨,车站与车站的间隔渐渐变得愈来愈远,车上乘客的数目则渐渐减少。高坂看著窗外思索。佐剃说:「最后,我有一样东西想让高坂先生看一看。」他对于「想给你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当然好奇,但更好奇的是「最后」是什么意思?是指一旦开始治疗,便暂时无法见面这种暂时性的「最后」?还是说她不打算接受治疗,所以再也不会见到高坂,是永久性的「最后」……?这时听见车内广播,告知下一站的站名。没过多久,列车停下来,坐在身旁的佐剃站起身。两人就在这一站下车,穿过无人车站来到外头。一望无际的山脉与田野占据整个视野,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值得看的东西。虽然看得到三间民宅,但每一间住宅都严重朽坏,令人怀疑有没有人住。一切都被积雪遮住,连道路的中线都变得不清楚。天空布满厚实的乌云,地吹雪(注15:强风吹起地面积雪的现象。)像雾气一样遮蔽视野,充满一种和夜晚不同性质的黑暗。高坂心想,这风景简直像是一张黑白照片。佐剃带他来到这种像是世界尽头的地方,是打算让他看什么东西?呼啸的寒风转眼间把靠电车暖气温暖的身体吹得冰凉,直接被风吹到的脸和耳朵都热辣辣地疼痛,气温肯定在冰点以下。高坂把大衣的前排钮扣扣到脖子。他忽然想看看时间,拿出智慧型手机一看,此处收不到讯号。也就是说,这里就是如此偏僻。佐剃踩著毫不犹豫的脚步走向一间民宅。由于下雪导致距离感模糊,起初看不出来但其实这栋民宅颇有一段距离。移动的途中,佐剃好几次回过头,确定高坂有跟上来。但她又不和他并肩行走,等高坂快追上时,她便加快脚步,两人大约保持三公尺的距离。他们走了十分钟左右总算抵达民宅,这是一栋无可质疑、彻头彻尾的废屋。两层楼的木造住宅外墙上,杂乱地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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