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头流出的水,冰冷得刺人。然而,他没有心情静静等待水加温。高坂洗著手,双手的温度转眼间就被流水剥夺,渐渐失去知觉。他暂时关掉水龙头,把肥皂搓得起泡,仔细把手上每一个地方都洗得乾乾净净,然后再度冲水。泡沫全部冲掉之后,他仍继续冲洗双手良久。过了大约两分钟后,热水器彷佛这才想起自己的职责,水龙头渐渐流出热水。由于双手已冰冷得又麻又刺,让他连水温是烫是冷都分不清楚。他关掉水龙头,以纸巾仔细擦去双手的水气,接著把发麻感未消的双手举到面前,闭上眼睛闻了闻气味,确定双手完全无臭之后,再用放在流理台上的酒精消毒剂,在双手上毫无遗漏地抹了厚厚一层。心情终于渐渐平静下来。高坂回到房间躺到床上。透过纯白窗帘照进来的阳光很微弱,既像是早晨,也像是傍晚。但无论是早或晚,就他现在的生活而言,时刻这种事情并不怎么重要。窗外传来孩子们不绝于耳的嬉闹声。这是因为附近有一间国小。听著孩子们开心嬉闹的声音,不时会受到一种像是快要窒息的悲伤侵袭。高坂打开枕边的收音机,随便对到一个频率播放起音乐。掺杂著杂音的老歌,为他盖过孩子们的喊声。辞掉最后一份工作之后,高坂不再去寻找下一份工作,而是靠著存款度日,一整天躺在床上,假装在思考些什么。当然,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想,只是装作在思考。他一直告诉自己:「我这样是为了养精蓄锐,以便迎接该来的那一刻。」至于「该来的那一刻」是指哪一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了采买生活用品,他每周会不情愿地外出,但除此之外的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理由很单纯,因为他有著重度的洁癖。高坂住的地方,是一栋格局一房一厅附厨房、小巧整洁的出租公寓,徒步二十分以内便能到达距离最近的车站。对他而言,房间是独一无二的「圣域」。里头随时开著两台空气清净机,微微飘散著消毒水的气味。木头地板擦得乾乾净净,几乎令人错以为是新房子,壁架上放著拋弃式的乳胶手套、医疗用口罩、除菌用喷雾与湿纸巾等用品。衣服与家俱大多都是白色或近似白色的颜色,衣柜里储存著好几件仍装在袋子里并未拆封的衬衫。由于一天洗手一百次以上,高坂的手非常粗糙。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但只有惯用手食指的指甲特别长。这是一种不得已的策略,为的是万一陷入非得徒手去碰电梯或ATM按钮的状况时,能够不必用皮肤碰触。除此之外,若说高坂身上有哪个地方算不上清洁,那就是头发。他的头发留得太长了点。他也明白要维持房间乾净,头发还是短一点比较好,但他很怕去美容院或理发店,养成了拖到不得不去才理发的习惯。尽管都叫做「洁癖」,但其实洁癖的症状非常多样化。深入探讨洁癖症患者对「骯脏」的认知,可以看见许多不合理的信念。例如自称有洁癖、房间却很脏的人,就是典型的例子。对高坂而言,骯脏的象徵是「别人」。最大的问题不是实际上脏不脏,而是有没有牵扯到其他人。他觉得,与其去吃别人的手碰过的东西,还不如吃保存期限过了一周的东西。对他而言,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像是细菌的培养皿,只是用指尖轻轻碰到,便会有细菌开始从上头繁殖,进而污染到全身。高坂即使是面对亲近的对象,也没有办法牵对方的手──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从未有过牵手的对象。不用说也知道,这种洁癖对于群体生活造成重大阻碍。将别人当成秽物看待的人,不可能建立得了良好的人际关系。他不想和其他人扯上关系,这种真心话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表露出来,惹得周遭的人们不快。不会陪笑、记不住别人的名字、不敢看著说话对象的眼睛……例子不胜枚举。总之,与人接触,让他痛苦得无以复加。当他在公司上班时,一切事物都是压力的种子;除了睡欲以外的所有欲求,全部已消逝殆尽。尤其是聚餐或员工旅行等公司内的活动,对他而言简直是活地狱。参加完这些活动,有时他甚至得在回家后冲澡长达四小时,接著躺在床上听音乐,把精神重新调律才行。若非透过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这世界上还是存在值得仔细倾听的声音,他甚至会想扯掉自己的耳朵。在这样的夜晚,没有音乐他是睡不著的。高坂对于自己的社会适应不良症状,已经呈半放弃状态,认为说穿了自己就是不适合当人。因此,他无论待在哪个职场,都会迅速失去自己的一席之地,逃命似地辞职。反覆转职的过程,就像是逐一检视自己有多么没希望的工程。他觉得,只是度过短短几年的群体生活,自己这个人便已彻头彻尾遭到否定,就像被烙上烙印说:「你这个人做什么都会搞砸。」他并不是在寻找幸福的青鸟。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种东西并不存在。不是每个人都有所谓的「天职」。到头来,就像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在做的那样,只能找个妥协点,继续活下去。然而,即使脑子里明白,心灵却跟不上。高坂的精神日复一日、扎扎实实地磨损,强迫症的症状也渐渐恶化。身边环境的清洁与心灵的郁闷成反比,房里几乎呈现一种无菌室般的样貌。*高坂躺在床上,仔细听著收音机的音乐,茫然神驰于几小时前发生的事。当时,他待在便利商店,双手戴著拋弃式的乳胶手套。这是有洁癖的他出门时的必备物品,尤其来到像便利商店或超级市场这种地方,非得去摸其他人乱摸过的东西时,更是绝对不可或缺。这天他也先确实戴了手套才出门购物,但途中发生了问题。当他为了拿宝特瓶而将手伸向货架时,右手食指的关节忽然传来小小的刺痛,仔细一看,皮肤已经龟裂、渗血。这是常有的事,因为他平时太频繁地洗手,又加上正值天气乾燥的时节,他的手就像刚开始工作的美容师一样极为粗糙。他受不了血在手套里缓缓蔓延开来的感觉,于是脱下右手的手套扔掉。而且,他又不满意只有一只手戴手套的不平衡状态,于是把左手手套也扔了,就这么继续购物。负责收银的是他在这间店里经常看到的女工读生。这个女生的头发染成咖啡色,待人很和善,当高坂把商品拿到收银台,她以满面的笑容应对。到这里并没有什么问题,但高坂要去接下找回的零钱时,负责收银的女生轻轻捧住他的手,把零钱交给他。这个举动非常不妙。高坂立刻反射性地挥开她的手,零钱猛然洒落一地,店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转头看过来。他茫然看著自己的手,收银台的女生赶紧道歉,但他根本听不进去,也不捡零钱就飞也似地冲出店外,落荒而逃地回到公寓,花了很长的时间冲澡。即使如此,留在手上的不快仍未消失,他离开浴室后仍又重新洗手。高坂把这一连串过程回想一遍,然后叹了一口气。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很反常。然而,他说什么都无法忍耐被人直接碰触皮肤。再加上,高坂最害怕的就是如同负责收银的那个女生般散发著女人味的女性。不限于女性,强调男人味的男人,他也一样很不会应付。两者给他的骯脏感差不多。虽然这种想法简直像是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女,但事实上他就是会这么觉得,所以也无可奈何。小时候,他本来以为随著年纪增长,洁癖也会自然而然地痊愈,实际上却是往恶化的方向发展。高坂心想,照这样下去,别说是结婚,他连交朋友也办不到。*高坂直到九岁时,母亲都还健在。但在他即将满十岁时,母亲过世了。说是出了车祸,但高坂至今仍怀疑她是自杀。母亲是一名美丽的女性,教养良好又聪颖,对于音乐与电影的品味也很优秀。听说在认识高坂的父亲之前,她是电子琴讲师。在自家开设的音乐教室规模虽小却大获好评,听说还有不少学生是特地从远地来上她的课。像她这样完美的女性,为什么会选择高坂父亲那种平庸的人做为伴侣,一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说得客气点,高坂的父亲是个不起眼的男子,脸上的各个零件拼凑得不顺利,简直像是失败的蒙太奇,而且收入又少,虽然没有什么嗜好,却也并非热心工作,找不出什么像样的优点(只是看在现在的高坂眼里,光是「正常地建立家庭并生活下去」,就已经充分值得尊敬)。高坂的母亲是个自我要求很严格的人,并要求儿子也和她同等努力。高坂从懂事之前,就被叫去学习各式各样的才艺,在家时也遵照母亲以分钟为单位而排出的密集行程来做事。年幼的他,以为每个家庭的母亲都是这样,不曾对自己的生活抱持疑问,只是顺从地遵从母亲的吩咐。一旦违逆母亲,他就会被赤脚赶出家门或是一整天不准吃饭,所以他别无选择。高坂的母亲看到儿子连她期望的一半都达不到,反应似乎是不解而不是生气。为什么这孩子是母亲的分身,却不像母亲一样完美?难不成是教育方式出了什么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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