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我们做过的事

                为什么人在谈恋爱时,能确定那就是「爱」呢?它没有明确的字面定义,亦没有形体,人却生来就能明白何谓恋爱。午餐时间一结束,厨房就闲了下来。藏在柜台内侧的小型液晶电视正播着重播的老连续剧,老板看得津津有味,连客人喊着「不好意思」也无动于衷。没办法,我只好勉为其难去招呼客人。地板打蜡打得晶亮,因为老板不甘心被黑心商人所骗,买了一罐三万圆的地板蜡,便决心用它个痛快。古桥先生坐在洒着阳光的窗边席。他趁着我抵达他座位前摊开菜单,再三思考该点些什么。这是古桥先生的一贯作风。他总在午餐离峰时段出现,入店前先仔细看过门口板子上的「本日午餐」,接着入座喝水,一边打开菜单重新检视菜色,然后趁着店员过去为他点餐前进行菜单最终审查,以防自己点错。我听声音就知道来者是古桥先生。说「勉为其难」简直是自欺欺人,其实我开心得不得了。古桥先生略微伏首认真思考午餐的神态,真是迷死人了。我故意从古桥先生背后靠近他,透过T恤的领口窥见他的锁骨;若是轻轻含住他的锁骨,接着再以柔软的舌头舔舐,肯定很舒服吧。「可以点餐了吗?」我站在桌旁出声,古桥先生拾起头来。「『春季高丽菜鯷鱼义大利面』,是指里头只有春季高丽菜跟鯷鱼吗?」古桥先生问道。他的嗓音稳重又低沉,这样的人也会在公司大吼大叫吗?那么在公司以外的地方呢?真好奇他是否和会醉醺醺地在电车中大声嚷嚷、引吭高歌。古桥先生总是独自吃午餐。他习惯一边读文库版小说一边用餐,从封面插画推测,他读的大概是科幻作品。他用餐读书时实在太过安静,我不禁猜想他搞不好是个舌头跟长颈鹿一样长的草食性外星人,只是假装成地球人罢了。不过,古桥先生比较像肉食性动物。我回答「是」,结果他说「真不巧」。「那我要点『三种起士酱』义大利宽面。」看来,比起当季食材,他更喜欢卡路里。想必肚子饿了吧?待会多给他一些面好了。我再度回答「是」,临走前忍不住又看了古桥先生的锁骨一眼。我催促埋头看电视的老板将副餐沙拉端过去,接着把宽面放入锅中,仔细看顾面条。我是不是欲求不满呢?答案应该是否定的,证据就是:我对老板的锁骨一点兴趣也没有。唯有古桥先生的锁骨,莫名吸引着我。然而,我跟他迟迟无法更进一步。这里以前是热爱咖啡豆的老板辛苦经营的茶店兼快餐店。老板的家人抱怨店里入不敷出、无法贴补家计,正巧车站前即将重新开发,他遂决心将此处改装成现代风格的咖啡厅。被雇来当厨师的我,也随着这次变动被迫改变料理路线,将「姜烧猪肉定食」改成「青酱番茄义大利面」,「嫩煮牛筋盖饭」改成「法式牛肉蔬菜汤」。客人增加了,以前茶店兼快餐店的常客却不来了。唯一的例外就是古桥先生,只有他一如既往地天天来吃中餐。我总觉得自己去帮他点餐时,古桥先生似乎比老板亲自出马时紧张多了。说不定古桥先生也对我有意思?或许他正在思考除了菜单之外,还有没有什么话题能找我攀谈。若真是如此,不知该有多好呀。但是,我跟他终究无法更进一步。我心底那块被践踏得坚如磐石的土地,正逐渐向外扩张。过了午夜十二点,我终于订完隔天的食材,得以回到公寓。这阵子美纪子经常擅闯我的住处。今天我又在围墙边看到熟悉的黑色轻型汽车,一打开玄关门——果不其然,美纪子对我说了声:「你回来啦。」「朋代,帮我泡咖啡啦。」当我正在烧水时,美纪子站在厨房抽油烟机下面抽烟。「你不能戒烟吗?」「戒不了啊。」我的房间淹没在白布中。美纪子说她家有烟臭味,于是将尚未完成的婚纱带来我的住处。我们俩夜夜埋首缝针补线,终于在裙摆缝上仿珍珠,可是头纱还得加上白色绢丝刺绣;好不容易完成了,这回又得用鲜花制作捧花。再过不到一个月,就是美纪子的婚礼。我不能让她穿着半成品婚纱上阵,于是硬拖着被工作累垮的身体为她做牛做马,但今晚的美纪子显然缺乏集中力。「你也差不多该谈恋爱了吧?」美纪子在流理台中把烟捻熄,冷不防说道。原本正将热水倒入杯中的我,蓦然停止动作。「你说的恋爱是指这个吗?『田村,我希望你能更改一下这份资料的某些部分。』『是的,课长。』我接过文件,发现上头的便利贴写着:『今天晚上七点,老地方』。『我明白了。』课长和我相视而笑……你是指这个吗?还是说……『交往迈入第三个年头,我的他竟然订下能在圣诞节当天看见东京铁塔的饭店,我心头又惊又喜,顾不得窗帘尚未拉上,便与他激烈地翻云覆雨。』你是指这个吗?」「你怎么满脑子都是贺尔蒙啊?」美纪子拿起杯子,凑近热气蒸腾的咖啡。「我指的不是这种充满肉欲的东西啦。我的意思是希望你谈些健康清新的恋爱,难得你在时尚咖啡厅工作嘛。」「我以为自己是在镇上的快餐店工作呢。」我竭力表示不满,但美纪子当然没在听。她啜饮杯中物,皱起眉头。「话说回来,为什么明明你在咖啡厅工作,却泡什么即溶咖啡啊?」「因为我是厨师呀。我跟咖啡豆一点都不熟。」好啦好啦,继续赶工吧——我催促美纪子,与她面对面坐在客厅,中间隔着白布波浪。我俩手持针线,默默缝上仿珍珠半晌。「难道那些客人里面,没有你欣赏的对象吗?」很难得地,美纪子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她仗着自己是准新娘,便大发慈悲关心起朋友的幸福了——我故意往坏方面想,但随即又反驳自己:不是这样啦。美纪子装成一副随兴闲聊的语气,眼神却非常认真,想必她已慎重地摸索许久,才终于找到发问的机会。「欣赏的对象,有呀。」「什么样的人?」「古桥先生。他在我们店附近的公司上班,几乎每天都会来吃中餐。」「大概几岁?为什么你知道他姓什么?」「我猜比我们年长一点吧。有一次他来吃饭忘记带钱包,在柜台前满脸通红地摸索口袋,最后将月票护套里面的员工证留下来,说:『不好意思,我马上回公司拿钱。』我看他平常穿得随兴,还以为他是打工族呢。」「是什么公司?」「这个嘛……公司名称是片假名,所以我记不得。印象中,好像是电脑或通讯相关产业。」「嗯嗯。然后呢?」「什么然后?」「你欣赏古桥先生的理由呀。总有其他原因吧?」「他的手指很美。还有,无论是举杯或是使用叉子,都很安静。」「……就这样?」经她一问,我想了想,这才发现自己对古桥先生的了解仅止于此。「他的锁骨很圆滑。」「谁的锁骨不圆滑?」美纪子为了省事,一口气缝上三颗仿珍珠,然后再度起身抽烟。「那倒也是。」语毕,我刻意小心翼翼地将一颗颗仿珍珠缝在布上。美纪子在阴暗的厨房边笑边看着我赶工。「这阵子的我们好像回到高中时期喔。你还记得吗?当时我们天天都聊些无聊的话题。」她说。「记得。我们要嘛打电话聊个没完,要嘛离家出走,聚在自动贩卖机前。」「你是说『矢泽商店』前的贩卖机吧?那里变成便利商店罗,你知道吗?」「我一直没回老家,所以不知道。」「是啊,朋代,你这人就是不爱回家。」美纪子吞云吐雾半晌,然后站在厨房跟客厅之间的门口呢喃着:「你不谈恋爱吗?」「怎么又扯到这里来了?你别光顾着休息,快点来帮忙呀。这可是你的婚礼呢。」「你是不是忘不了黑川?所以才不回老家,也不谈恋爱。」「才不是。」我忘不了的并不是他,而是我和他的所作所为。「欸,朋代。说真的,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事?」美纪子再度坐在我对面,低头从盒子里捡起仿珍珠。「问这干嘛?」「没干嘛。只是想知道而已。」从高中毕业已经六年,而我跟美纪子也相识将近十年。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如此明确地说出自己的要求。那天的事情,是否一直萦绕在美纪子的心头?该问吗?还是该装作不知道?她旁徨多年,今晚终于在白色波浪的对岸向我提问。至于我,正巧也想说出来确认一下。我有关心自己的朋友,有一份能(继续下一页)六六闪读 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