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终章

                梅雨季过后,我们两人又开车出门了。千织瞪大眼睛看向行李厢里的大行李问:「这次要去哪里?」我只说:「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其实我已经将目的地告诉她好多次了,但她似乎没多大兴趣,每每睡了一觉后便忘得一干二净。送我们出门的母亲叨念着,没忘记东西吧、到了之后一定要打电话回来等等。大概是很在意那件意外后,有整整三天我都没打电话回家吧!我很想对她说,真的那么担心,怎么不留一下对方的联络方式。但她似乎从没打算将精神花在这上面,现在她满脑子肯定只有八月公演的事。我叮咛她自己在家也要小心,便发动车子启程。后照镜映出了母亲挥手的身影,坐在助手席的千织直到转弯前也一直都朝后面挥手。清晨的阳光令人神清气爽,时序已进入夏天,即便是悠闲快意的住宅区,也渐渐充满了暑气腾腾的模样。「昨晚睡得好不好?」我问。「不太好。」「等一下就会开始塞车了,想睡就睡吧!」千织的回答却像忍住呵欠似的模糊声音。一路上,千织只是一语不发地转头张望四周景色,一开上高速公路后,如我所料,她立刻垂下头,发出规律的呼吸声。除了被几辆卡车追过去之外,高速公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车辆。卡车上印了业者的名字或卖蔬果、鱼货之类的商家名称,迅速地从我们左右呼啸而过,我不经意地想,在他们的目的地等待的,会是什么人?我思忖,其实就算过了中午才抵达也没关系,原本以为会塞车才提早出发,但是看现在这情形,我们似乎太早出门了,但总比迟到好。太早到的话就在那附近找个地方消磨时间就好了,一打定主意,便多踩了些油门往前奔驰。※后来我们在疗养中心又多待了五天,因为要参加真理子的葬礼。深夜里,仓野医师与未来确认真理子已过世后,先通知了藤本先生与后藤先生,与他们商量后决定翌晨再告诉其他人。未来后来还说,真理子那时的表情就像作了一个美梦似的。守灵夜与葬礼全由疗养中心一手包办,疗养中心的人当然不必说了,连医院的相关人员、有生意往来的业者们,也都前往祭吊,每个人都为她感到惋惜与难过。出棺之前,我将真理子交给我的日记放入棺木中,棺木里的真理子被花朵包围起来,苍白的脸庞看起来的确仿佛睡着似的。丧礼后,我才从藤本先生那里得知,真理子前夫的父母也有来参加她的丧礼。守灵夜与葬礼这两天都是晴空万里,我那时才感受到,原来五月的天空是如此辽阔。千织牵着我的手,默默目送她的离去。死亡、葬礼、周遭的哀伤,在在令人深刻感受到一种悲凉的气氛,看着千织哀伤的侧脸,我确信她一定明白眼前这些事的意义。※葬礼翌日,我找了时间与藤本先生聊聊。那时我才知道,那个晚上,《月光》的确曾被弹奏出来。「大家去看真理子的那个晚上,你们洗完澡后,是不是在半夜去了教堂?」说了些追悼真理子的话后,藤本先生忽然问。他说自己因为睡不着,于是起来工作,却总是心神不定,便打开窗户吹吹夜风,看看能否转换心情。大概到了十一点半左右,从窗子吹进来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冷颤,正打算将窗子关上时,却忽然听见微弱的钢琴声乘风传入耳中。「当时我以为有人在放音乐,但是大家都很早睡,除了我以外,我想不出还会有谁在这个时间听音乐,所以觉得非常奇怪。」于是他就一直站在窗边倾听外面传来的钢琴声,虽然夜风使声音断断续续的,但仍听得出是《月光》。他虽然对琴声的来源感到疑惑,却还是听到曲子结束。最后还喃喃地说,他听完后,心中不知为何涌出一股不安。「琴声结束后,不到三十分钟,仓野医师就打电话来了。」藤本先生转转脖子,低声补充。他一说完便沉默了下来。我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说出那晚发生的事,最后仍压下想说的欲望,简单表示那天晚上我与千织的确是在教堂,因此他便认定那一晚弹琴的人就是千织。「还有一件事。」藤本先生替我倒了杯茶,换了个话题,「发生意外时,我的话刚好说了一半,你还记得吗?」「不,不记得了。」我摇摇头。意外发生时,我确实正与他谈话,但那时与真理子在外面的千织,如今则是坐在我身边乖巧地喝茶。「我那时正在问你有关『楠本』这个姓氏的事,不是吗?」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我们当时的确就是在谈这个话题,但我仍有些困惑不解,总觉得这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反倒是千织,她似乎知道我们正在谈论她的事,抬眼注视藤本先生,于是他回她一个笑容。「其实这个设施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开始计划了,但是当时因为资金筹措发生问题,而令兴建计划暂时停摆。那时的发起人中,有一对姓楠本的夫妻。」这回换我抬起了头,但藤本先生对我摇摇手,要我先听他说完。「遗憾的是,我是在这个计划重新展开时才加入的,所以并没有见过他们。我曾问过一些朋友,但得到的消息并不完整,所以没有立刻联想到或许与千织有关,不过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一声比较好。」语毕,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背窗面向我们,静静地展开一个微笑。千织也回以同样的笑容。※道路顺畅无比。开了一会儿后,周遭景色渐渐被绿意占去大半,阳光也逐渐增强,从前方直射而来,偶尔还会有前方来车反射而出的刺眼光线。车内温度有些上扬,我将车窗稍微拉下,风声因而变大许多,此时,助手席的千织唔了几声,仍不受影响地继续睡。有关医院与疗养中心最初的发起人究竟是不是千织的双亲,我就算想确认也无从着手,所以至今我都没打算深究这些经过。他们或许是担心千织的未来,又或想帮助遭遇同样困境的家庭,所以才会提出这项计划,而在计划被迫中断后,他们或许仍确信终有一天能实现梦想,所以仍不断筹措资金,相反地,也有可能因为计划受挫而自暴自弃,过着愤世嫉俗的生活。然而,如今这些事已无法查证,我也无法得知千织双亲真正的想法,因为他们与父亲一样,都在同一个地方,真理子也是。总有一天,或许我也会到同样的地方与他们相会,那时再向他们问清楚就好了。在那之前,就用自己不怎么样的想像力来补足吧!我曾为了千织而想去了解这些事,但现在似乎没什么必要了。不过,我时常会想,如果那里真是千织父母遗留下来的东西,或许我们就是在冥冥中被引导而去的。而且,我这种心态也随千织愈来愈显著的改变而更加明确。※葬礼结束前的那段时间,千织很少开口说话,在回家的路上,她的话却多了起来。但她并不是表达自己的想法,而是不断要求我回答她提出的种种疑问,听到我说出她不懂的字汇时,还会提出来发问,换句话说,她似乎正贪婪地想努力增加脑中的词汇。千织为什么睡觉?因为你发生意外了。意外?对,直升机坠落的意外。坠落,直升机,直升机是什么?就是有螺旋桨、会在空中飞的东西,与飞机不一样,就是那个掉下来的东西。喔!掉下来的东西,那螺旋桨是什么——我们就像这样一问一答,真的很像疲劳轰炸,但我仍耐心地一一回答她。千织提出的问题愈多,就愈能看出她的改变,但最令我惊讶,也最显著的改变是她的语言能力,她现在已经很少说错字了,没听过的单字,只要我说过一次,她立刻就能正确地说出来,不像以往会一直反复念个不停。回到家后,千织很努力地将我们在疗养中心发生的事钜细靡遗地向母亲报告。不用说,她当然也很惊讶,只是愣愣地听千织叙述经过,同时又自问自答地确认自己说出的词汇。偶尔母亲会以惊愕的表情偷觑我时,我也只能回她一个苦笑。千织说,她在意外发生后便一直沉睡不醒,但她并没有说到在教堂感受到真理子的过世,也没提到她为真理子弹奏萧邦的事。关于真理子在自己身体里这件事,千织到底理解了多少?她对这期间发生的事有记忆吗——这些答案,我至今仍不清楚。——千织的转变不只有这些。她变得能记住作曲者的名字,并主动要我教她读乐谱,而母亲对她这些转变感到欣喜若狂。我们从最基础的东西一一教起,以千织的状况来说,她只要读一遍自己拿手曲子的乐谱就好了,因为有这个优势,所以她理解得非常快速。又过了一些日子,母亲在练习时,竟开始让千织替自己伴奏。自从千织的语汇增加后,她们两人明显地愈来愈亲密了。另一方面——这么说是有点奇怪——千织偶尔会弹错音。每当弹错时,她都会发出「啧」的一声。母亲认为这是因为我有这个坏习惯,所以千织才跟着学会的,但我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这种习惯,可是我并没有将自己猜测的理由告诉母亲。※六六闪读 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