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一个大的旧皮箱里装着如今不太常用的老式渔具:组合式竹子钓竿、木制浮子、缠绕着钓针和丝线的缠线板等等。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有个A4纸张大小的木箱分成上下二层,里面装满了鱼饵形状的钓钩。鱼钩的颜色和形状各式各样,有的像毛毛虫,有的像没做好的蜻蜓,有的像鱼,有的像蚯蚓……里面还有一些与其说是钓钩还不如说是装饰品一样的东西,花花绿绿,简直像个宝石箱。用带子缠着的便携工具盒有大小两个。可能是以前阿健和他的祖父去钓鱼时所用的吧?说不定其中一个是他的父亲曾经用过的,我在心中想象着拿着这些老式工具站在水边的父子俩的模样。父亲教儿子掌握鱼饵的装法和鱼竿的使用方法——有鱼儿咬钩时应该怎么办、如何提竿、如何把钓到的鱼取下来……每一个细节都教得非常仔细认真。通过这样的方式,父亲在儿子身上留下了有形无形的痕迹,借助他的身体继续生存。在一个像医生放置注射针头一样的金属盒里,放着生锈的钓钩。有几个钓钩上还粘着风干的蚯蚓。和钓钩上凸出的铁锈相比,蚯蚓和钓钩贴得更加紧密,已经完全合而为一。我想起了小时候在爷爷家看到的刀,刀刃上全是白色的腐蚀斑点,爷爷告诉我可能是过去砍人时留下的痕迹。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已经触摸到了“历[轻|之|国|度]史”。所谓“历史”,并不是逝去的时间,而是有可能像阿健曾说过的那样,是静静地堆积在现在“背面”的好似无数张重叠的玻璃纸一样的东西。看到刀的时候,我通过刀的斑点,与曾经经历过凄惨杀人事件的当事者共处在同一时光隧道之中。如今我看到与钓钩融为一体的蚯蚓残骸时,又和用这样的钓钩钓鱼的人们同处一个空间。我不知道阿健为什么会把这些东西留给我。当然阿健自有他的理由,这在他留给我的信上写得很明白。可是无论我怎么读信,都无法完全理解信中所写的内容。我的爷爷是个比我更痴迷的钓鱼迷。阿健在皮箱中附的信上写道,我喜欢钓鱼可能是我爷爷隔代遗传的。专门钓河鱼的爷爷,一年里的好几次休假,都到世界各国的河流去钓鱼。多么悠然自得啊。他收藏的各地钓鱼用品,不知不觉就积攒了一箱子。其中的三分之一好像是他亲手制作的。而今,我把这些东西全部送给你。你会收下吗?如果你觉得累赘,可以扔掉。我打算今后不再钓鱼了,只是专心画画。我很早就意识到钓鱼是自己的一种逃避行为。例如,我们都知道有一位叫毕加索的画家。但实际上我们对他一无所知,知道的只有他画的画。如果毕加索不画画,可能也只不过是一个喜好女色的无赖罢了。他流芳百世是因为他画画。但是自己能否依靠绘画在历史上留名,恐怕毕加索本人也不清楚吧。母亲迷上了基督教,这让父亲很受打击。所以,我说基督是个女人,只是一句玩笑而已,当然还有更深层的含义。保罗·克利说得好,画家观察得越深入,就越能从现在追溯到过去,洞察事物的本质。刚出生的婴儿是怎样观察这个世界的呢?那既是人类史上的过去,又是个人历史上的过去。从母亲肚子中呱呱落地的时候,世界对我来说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呢?如此追溯下去,世界就会和母亲、女性等概念重合我的话怎么这么不合逻辑。孩提时代,有一次我用线香把蚂蚁一只一只烧死。我就那样玩了好几个小时。烧死蚂蚁之后,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我觉得,当精神的痛苦达到极限的时候,如果自杀或者杀人,也许就能让时间停止。当然这只是错觉。如果说是错觉,那么一切包括我现在活着都是错觉。我有时会感到生存仿佛就是谁的体内还有尿没尿完一样,无比难过。不,不对。我的解释太勉强了。如果进行解释,自己会变得更加邪恶,所以暂且搁置一旁是最明智的做法。那天发生的事情,确实很不幸。世上一定有人蛮不讲理地深信:如果一个人暴露出真实的自己,就不会有人爱他(她)。他(她)们如果找不到别人爱自己的理由,就会认为大家都会离开自己。他(她)们害怕暴露真实的自己,总想演戏。为了找到不被人爱的借口而伤害自己。我们都是过去曾被抛弃过的人。无论外表如何,内心深处只有孤独、混乱和怯懦。我们总是怀揣不安的心情生活在世上。平时还无所谓,一旦遇到琐碎之事,就会认为整个世界将轰然倒塌,犹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样。我们是不由自主地那样做。法官大人,我的话说完了。我必须出发了,萨姆·赫尔也跟我一起走。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希望你带着这些工具去钓鱼。没有东西作为纽带,我们就不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如果我还能保住性命,我们将后会有期。未来的事我们是无法把握的。暂且写到这儿。再见!不可思议的是,我对这样的结果早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尽管也感到有点吃惊和怅然若失,但我并没有因为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而产生世界崩溃的感触。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很好地融入这个世界的缘故。对,就是“他们”。阿健也好香澄也罢,从认识之日起,我就感到他们和我不属于同一世界。即使我和他们具有密切的关系,但我还是有一种他们并不存在的奇妙的、无从把握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平常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们,只有在我眼前出现的时候才感觉来到“这里”。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心里才会产生一种精神准备——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会消失。这种感觉大多数是我事后才意识到的。但是理解和认识本来不就是只有事后才能出现的吗?就像拍照,按下快门的时候我们不知道照到了什么,只有在照片洗出之后,我们才能认识和理解之前亲眼看到的东西。需要花费时间,一点点的……19我和香澄在回旅馆的路上一直冷得发抖。我们上了电梯,在电梯关上门的时候我们想亲吻一番,但是就像在颠簸的汽车里倒香槟一样,彼此的牙齿差一点弄伤对方的嘴唇。我们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身体还在发抖,牙齿还在打颤。我们也不清楚自己是因为可笑而笑还是因为冷而笑。阿健打着鼾,睡得很死,即使有一颗小行星撞上南极,也不会醒来。倒是睡在被子上的萨姆·赫尔睁开了眼,轻轻叫了一声。我把手指贴到嘴上,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所有的一切都像在演一出滑稽戏。我感觉我们是在梦中。香澄全身痉挛,像是刚从冰海中捞上来的小狗。我虽然也浑身打颤,但没她抖得那么厉害。我们迅速脱掉衣服,毫不顾忌睡在旁边的阿健。并不是因为他在熟睡,而是因为我们心里没有任何色情的念头。此时我们就像冬天登山时遇险的登山者一样迫不及待。香澄对我既不反抗,也不是那么合作,而是像婴儿一样,完全听我摆布。她看起来精神很恍惚。我把她抱到浴盆里,用温热的水给她冲洗。香澄在热气中仍然瑟瑟发抖。我有些为她担心。“你没事吧?”香澄打着颤点了点头,接着退后一些给我腾地儿。“你也坐进来吧。"我盘起腿,总算在狭窄的浴盆里蹲了下来。我把水温调到我们能够忍受的最高热度,把热水交替浇到我们身上。“不烫吧?”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虽然不再打颤,但却像丢了魂似的。我们面对面坐着,但视线总碰不到一起。我想也许我们在那个遛冰场内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对方。我站起来把喷头挂在钩子上,转到她身后坐了下来。闭上眼睛,仿佛可以看到打着旋儿、四处飞溅的五彩缤纷的小水珠。喷下的洗澡水也带上了颜色,不一会儿变得通红,像血一样。我睁开眼睛,把香澄抱了起来。她的脖子靠在我的肩上。我用手指梳理她那湿润的头发,像盲人一样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庞。她迅速咬住我的手指,而后恶作剧般地笑了起来。浴盆里的热水慢慢越积越多,我们坐在热气之中,但同时我感到自己仿佛不在这一现实中。好像身体被砌在浴室的墙上,只有两只眼睛像瓷砖一样露在外面,一动不动地盯着浴室里陌生的年轻男女的举动。女的开口了。“这样被你抱在怀中,感觉就像鲤沼君抱着‘恋人’一样。”“‘恋人’?”那个叫“鲤沼”的男的反问道。女的没有回答。男的在抱着“恋人”的胳膊上加大了力旦里0“现在在我怀里发抖的人,是谁啊?”我做了一个梦。我们在滑冰,好像是在旅馆后面的室外溜冰场。四周空无一人,宽阔的溜冰场安静极了。香澄牵着我的手向后滑去。我摇摇晃晃地跟着她,萨姆·赫尔发疯似地在冰上奔跑,后面紧跟着一条褐色的大狗。奇怪的是,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我感到异常平静。香澄一边滑着,一边无忧无虑地笑着,那种笑容除我之外没有人明白。刹那间,我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突然,我们脚下的冰裂开了,香澄一个人掉进水中六六闪读 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