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文柱盯着纸,伸出一根手指头去一个个点了点,七个字,比刚才多了好几个,嗯,好像差不多。
他便继续道:“除了弟妹,还有伐北。对了,还有一个你打死也想不到,是小二。我也没想到啊,怎么是小二呢?当年弟妹走的时候,可没带着小二啊。后来你猜怎么着?这事儿可真是巧了。弟妹带着伐北回来的时候啊,正好赶上官府封村子。诶,你写啊。”
掌柜只觉得耳边搬了来个戏班子,敲锣打鼓地格外热闹,把好好的一个脑袋震成了一锅浆糊。伐北这个名字,他可是知道的。柴文柱不止一次地感叹过真武侯的原配长子,说那娘俩也不知道还活着不活着。若是当年没离家,如今便成了一品的诰命夫人之类。也不想想若当年那娘俩果真没离家的话,早就和时家村的人一样成了亡魂,哪有什么命去当诰命夫人?
他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觉得一道刺耳的嗓音越来越大,在耳边响了起来,起初还含含糊糊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慢慢地越来越清晰,那敲锣打鼓的声音也越来越远,竟是柴文柱在催他。
“你发什么呆啊?快写,快写。把弟妹、伐北和小二都写上啊。对了,你不知道小二是谁,我告诉你,这人可了不得。咱们晋中的案首老爷,三回考试都是案首的秀才老爷,今年才多大来着?我算算,嗯,十三,对了,才十三。厉害吧?这才是真武侯的亲兄弟,我柴家的根苗。十三啊,才十三。”
掌柜满耳朵的十三,好歹是个跟数字老打交道的人,竟因此从那一团迷糊中挣脱出来,整个人都清明了起来。
“莫非是柴文道,小三元的秀才老爷?”
“可不就是!”柴文柱一拍大腿,也不催他写字了,只顾着自己感叹,“厉害吧?别说晋中府了,就是整个大夏,这几百年了,也没出几个这么年轻的秀才吧?”
掌柜好歹也是正儿八经读过几年书的人,对科举还是比较理解的:“大夏立朝三百余年,也是出过一些少年才俊的。远的不说,当朝吕相就是二十五岁中了状元,在整个大夏所有的一百多状元中,稳稳站在前三位的。”
在柴文柱的心目中,状元绝对是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虽然不知道吕相是哪个相,但一听就知道是个大大的官,觉得这个掌柜的心眼太小,自己刚说了一下小三元的案首老爷,他就举个学问更大的、官还特别大的来压人,转了转眼珠子,问道:“那我们家小二的学问,也是顶好的吧?”
眼睛瞪得溜圆,大有你敢否认就试试的架势。
掌柜却不上他的当,继续慢条斯理地道:“自然是顶好的,你说这个柴案首是咱们侯爷的弟弟?亲的么?怎么没听你提过?”
柴文柱叹口气:“自然是亲的,当年我五叔家有了我大兄弟之后,多少年了就再没能养活成一个孩子。一直到弟妹进门之后,这才有了小二。我大兄弟离家的时候,小二才几个月大,伐北还在他娘的肚子里呢。我也是今天遇到了,才知道他还活着的。把我吓了一跳,你不知道,竟然是我那弟妹,大半夜的翻山越岭回了家,从家里把半死不活的小二抱了出去。真不容易啊,那时候我们村子都让官府给封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大半夜的,自己还养着个小的,老天爷保佑才躲过那场疫病,竟这么翻山越岭地回了家。啧啧,真不容易。”
掌柜肃然道:“果真不容易,这么说,那案首老爷竟是这位夫人养大的么?”这么一来,这位原配夫人对柴家的恩情可不是一般的大啊!他瞬时洞悉了柴文柱的打算,这是打算找靠山了。
他的眼睛不自觉地眯了起来,心里飞速地盘算着。晋中这个地方名义上是真武侯的老家,可谁都知道,人家真正的基业在京城。整个晋中城,也不过就是这么一间粮食铺子而已,每个月满打满算也就是能挣一百多两银子,在人家京城日进斗金的酒楼面前,压根儿是个充数的。若不是时家村那几千亩地的粮食往京城运太麻烦,这个粮铺早就开不下去了。
一间可有可无的粮铺,真武侯全然看不进眼里。可没了这家粮铺,自己这个掌柜,也就没了饭碗,一家子的吃喝就没了着落。可若是以后再进一步,哪怕像柴文柱一样管那几千亩地呢,也比守着这间小小的粮铺油水足啊。真武侯虽然不管家务事,可侯府里的账房,可是那位张夫人的心腹。
掌柜心里打了个突,意识到自己漏掉了极其重要的一个信息:眼下的真武侯府,可是有女主人的。而那个女主人,出身永安侯张家,是今上的潜邸旧人,其父永安侯张羊,执掌五军都督府中军,是官居一品的左都督,可谓权倾四野的人物。这么一比起来,那个农妇原配,实在是连人家的脚底泥都不够格。就算是连中小三元的案首老爷,连人家的门也是进不去的。
掌柜心中那簇热乎乎欢快跳跃的火苗被冰水一浇,连个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有,只挣扎着留了一溜儿烟,被凉风一吹,烟消云散,不留半点痕迹。
他脸上的表情时而狂喜,时而惊惧,一会儿后怕一会儿深沉,如变色龙一般变来变去,柴文柱再迟钝,也觉察出不对来,不由伸手推了推他道:“老朱,你怎地了?”
朱掌柜这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个人,还是个已经站定了立场的人。他不觉大悔,自己刚才太过于失态了。
“哦,哦,老哥,你这事说的,太出乎意料了,我这一时半会儿的,没反应过来。”
柴文柱立刻点头道:“可不就是,比话本里说的还邪乎呢。我跟你说啊,可不仅仅是这个。我那个弟妹啊,也算是个能干的。想当年……”
将正在干的正事忘得干干净净,搜干净了肠子、刮秃噜了肚子,把自己当年从爹娘那里听到的、五叔五婶那儿闲聊知晓的、村里人扯皮时偶尔顺来的消息,掺进今日收到的新鲜出炉的信息中,添了些油,加了些醋,拌成鲜亮亮香喷喷脆生生的一道美味佳肴,得意地端了上来。
朱掌柜迫不及防地遭遇了这一场听觉大宴,只觉得瞌睡碰上送枕头的,送的还是最舒服的那一款,心中顿时如翻倒了调料罐子,一时甜一时苦,又有咸香酸辣之味夹杂其中,心里的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变了又变,到最后总算是摆对了位置,打定了主意。
等柴大员外终于长篇大论地把话说完,他轻咳了一声,义正言辞地道:“这样的女子,着实令人敬佩。柴兄放心,我定会将这事原原本本地写下来,立刻送往京城。”
柴文柱:“……”对哦,还有写信这一回事呢。
“你写,你写。”看看天色也不早了,还去点了好几盏油灯给朱掌柜照着亮,殷勤地去伸手给他磨墨。
朱掌柜急忙制止:“柴兄,我自己来,自己来。”再不说话,他那花了好几两银子买的宝贝墨锭都要给这位大老粗糟践完了。
柴文柱嘿嘿笑着放下墨锭,他也不愿意干这活儿,太费手指头,真不如他那弓箭拿起来舒服。见朱掌柜下笔如飞,一气呵成,满满地写了两张纸才停下来。想想刚才自己说的话,觉得这个字数还是比较合理的。
朱掌柜轻轻地吹干墨迹,装进标着真武侯家徽的信封,又拿了专门的蜡烛出来,在油灯上点燃了,等那蜡芯上的火苗降下去又升上来,蜡烛中间最靠近蜡芯的位置,很快就成了液状。等那液体够了一滴,将蜡烛倾斜,那滴烛泪稳稳地落在了封口正中。他一口吹熄了蜡烛,另一只手已经拿起粮铺专门用来写信的戳子来,趁着烛泪还软着,轻轻地印了上去,信封中间立刻多了一个小小的印记,是一柄长枪的形状。
这柄长枪,就是真武侯家的家徽了。据说这柄长枪是真武侯最喜欢用的兵器,曾经伴随着真武侯经历过许多重要战役,可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能成为真武侯家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别看真武侯出身草莽,可自从娶了永安侯家的闺女之后,这排场也就迅速地摆起来了,就连家徽这种百年世家才有的东西,也没落下。只是好像都是从人家永安侯家照搬来的,就连家徽也跟人家如出一辙,永安侯家用的也是家主曾经用过的兵器,不过人家的那代家主都已经作古了上百年,骨头都化成灰了。
柴文柱亲眼看着朱掌柜写了信,封了口。信封也是粮店专用的,上面除了有真武侯家的家徽,还在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戳印,上面的字他在粮店门口的招牌和幌子上都见过,是他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字之二:谷丰。
柴文柱放心了,尤其是在第二天自己亲手把信交到官方的邮驿之后。看官邮的差人收了一两银子的邮资后,在信上盖了个戳,放到了最大的那个方格子里。他不放心,还问了问,那个官差虽然有些不耐烦,看在他的信是寄往京城真武侯府上的面子上,还是回答了他那个是不是寄往京城的傻问题。
柴文柱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还是一件天大的大好事,心满意足地哼着小调,坐上车回去了。走到一半想起来,这事应该跟自家兄弟说一声。于是马车转头,直奔高媛的店铺。
谁知大门紧闭,锁将军当道,大悔当日怎么没细细询问他们的住处,只好悻悻而归。想起来自己在城里已经耽搁好几天,家中胖儿子也不知道如何了。等京城中的来信怎么也得一个月,便放下城中事务,无事一身轻地回乡下自家去了。
他自己眼睁睁看着朱掌柜写了信封了口盖了戳,信还是自己亲手去寄的,打死也不信这里头还会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妥之处偏偏是有的,朱掌柜当时长了个心眼,一切均正常,只在信封的外皮上使了个小坏。
柴文柱从来没有给京城寄过信,也没见过朱掌柜给京城寄信,却是不知道真武侯家的铺子给京城寄信,信封上是有讲究的。铺子名字用隶书写的,是铺子事务,归前院账房处置。真武侯若是没有功夫,也就到账房这里为止了。铺子名字用小楷写的,却是家信,归内宅处理。
朱掌柜的信皮上,铺子名字是用小楷字体。
这年头识字的人不多,亲戚朋友遍天下的人家更是少之又少。这封寄往京城的信件便在官邮处的小格子里孤零零地躺了小半个月,终于凑够了寄出去的五封信,被装在专用的木盒子里上了锁,和其他盒子一起装了箱,然后运到了马车上,晃晃悠悠地让驽马拉着,运往了京城。
拉车的马岁数不小了,是从军队退役的。大冬天的拉着沉重的木箱子长途跋涉,这速度就不可能快起来。等送到京城,再由京城的官邮分门别类地收拾好,给各家送去,时间都快到冬至了。
在当朝显贵们云集的盛宁街,真武侯柴家的大门恰好是街头第一家。这地方原本只有两家宅院,分别是开国八大国公中的盛国公和宁国公两家。盛国公家没了人之后,宅子被朝廷收了回去,又因为是国公府的规制,再赏人的时候就不那么容易。十几年后拾掇拾掇,把盛国公家的老宅子赏给了神宗皇后的娘家,也不过一世而已。实际上也没等皇后她亲爹这个一等承恩公寿终正寝,皇后就被废黜了,这一大家子也就从此在京城没了音讯。
连续两家主人都没个好下场,盛国公家的老宅子就在房地产市场上落了下风。等宁国公家举族抗倭没了音讯之后,这一片就彻底冷落了下来,成了蛇鼠栖身之所。后来到锦宗的时候,一看好好的地段就这么白荒废着怪可惜的,就想了个主意,反正那些违制的大殿什么的也塌了,干脆就把原本的宅子分成几份,工部收拾了,分别赏给了几家功臣,盛宁街的人气这才慢慢地回复。
然后大家就发现,这个盛宁街吧,不是一般的邪门。怎么说呢?就是住在这里的主人,就没有一家是超过三代的。虽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住在别的地方的人呢,总能有个争气的后代接过老爹的担子,带着家族继续走下去,把朝廷赐宅长长久久地住下去,等住到最后就成了自家老宅。可这盛宁街的几户人家也不知怎么地,不是在新皇登基之后被削官免职,就是家里后辈没能出个有出息的,仗着父辈余荫当个小官混日子,混着混着自家就混不下去,把宅子交上去搬离了这个社区。
到今上的时候,大家一致认为这个地方需要个武力值比较高的镇着,于是就把军功出身的真武侯分到了街头第一家。然后便是同样的新贵永安侯张家和户部尚书靳家,分着分着就发现了问题:这是一群暴发户啊。于是赶紧就再扒拉,终于找了一家不那么暴发的吕家塞了进去。
吕相一家子可不高兴了,人家原本的宅子好着呢,周围全都是斯文人。可君恩难拒,新分的宅子又大上不少,只好捏着鼻子搬了家,偏偏又懒得搭理这一群暴发户,就把自家大门换了个位置,朝着这边街的,连个角门都没留。
所以这条街上,就三家大门,其中柴家和张家占了一边,前后院挨着,又是亲家。而靳家出身晋中,和柴家算是老乡,这三家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做了邻居,根本就没出现别人想象中的为了宅基地争吵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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