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负数·零

                1电话响了。这部电话自从十几年前安装好以来,已经这样响过好几千次了。现在打来的这一通,以后回想起来也不过是几千次中的一次而已,也许连对方的名字、通话的内容都会忘记。准确地说,可能会忘得一干二净。对传藏而言,说到有印象的电话,至今为止只有很少的几次。而其中只有一通电话,从对方的语气到打来的日期,他都能够清楚地记得。那是在电话刚刚安装好后下久,从某一家医院打来的。他之所以能将来电日期默记于心是因为那一天他的女儿出生了。电话继续响着。凝视着电话机的传藏,推断刚刚走廊那边响起的尖细声音可能是太太在说“我去买东西啦”什么的。也就是说,太太已经出门了,只有自己去接电话。他不高兴地咂了咂嘴,站了起来。从书房的书桌到走廊的电话机前,大约要走十步。其间,传藏想起自己曾向社长提议过生产一种“在电话铃响了三十秒以上的情况下,自动告之主人不在家,并记录下对方口信的装置”,他觉得有必要重新再讨论一下生产这种装置的事。刚才他把小型电视机放在书桌上,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外国电影。刚放到主人公为了救出恋人潜入坏蛋家里的时候,电话响了。有人曾说过:“无视对方的处境、不顾时间场合响起的电话是一种暴力。”至少,在这个时候,传藏对这种说法是深信不疑的。但是,传藏已年过六十,不可能接起电话后,把听筒放到一边自个儿返回书房去看电影,这种举动太‘无礼了。他猜想这个电话可能是阿隆打来的。这个孩子,身为公司的要员却连电视也不看,一门心思只放在工作上,太过认真了。传藏一边埋怨着,一边接起了电话。“你好!我是及川……”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电话的拨号盘。由于室内设计的缘故。传藏即使转过身去也无法看到书房里的电视。所以他这会儿只得像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电话那般,热心地观察起拨号盘来。“嗯,我在家。”他对着话筒应答着,视线稍稍动了一下。因为戴着玳瑁框的老花镜,拨号盘上的数字理应是看得清楚的,可他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拨号盘。数秒之后,他说道:“是吗?那我在家恭候。”他仿佛对这个对拨号盘上的数字很中意,说完后还盯着拨号盘看了好一会儿。传藏回到书房的书桌前时,小型电视机的画面正定格在主人公身上,他的头发凌乱不堪,领带也歪斜着。不过,镜头很快就切换成了衣帽架。虽然扮演主人公的演员出现在画面的左边角落里,而传藏仍若有所思地将视线仍停留在衣帽架上。而此时的传藏却若有所思地将视线仍停留在衣帽架上。之后,他伸手关掉了电视。“给忘得一千二净了。”他自言自语道,“我,那时,一个月前……”三十分钟后,传藏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一声不响地走进书房的人除了小偷之外,只可能有两个人,传藏为了确认一下来者是谁,转过身去。“是美子啊!”他无精打采地说道,“启美还没回来吗?”“她说晚饭前回来。哎呀,你在做什么?启美的作业?”书桌上的小型电视机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笔记本和书,摆得到处都是。两本《日英词典》,还有《简明英文文法》、《英语字帖》等等。“我想用英语写封信。”传藏解释道。“一声不吭地就把启美的书拿出来,她会生气的。”“我只是突然想给山城先生写封信。”,“啊,给山城先生……是啊,是该联系一下了。”“什么?”传藏吃了一惊,要是这会儿没停下笔来的话,好好的一张航空信稿笺又要作废了。“好像马上就要开始卖票了。还有,宾馆的预约也得早些才好……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在日本举行的第一次奥运会啊。”“对,可不是嘛!”传藏热心地附和道。“可不知现在简怎么样了。你在信里头代我向她问好啊。”美子说着走到桌边来,盯着传藏的手。至今,传藏仍不知道美子有没有上过女校。但是,即便上过,从女校毕业以来也应该有三十多年没碰过英语语法了。美子自己好像也没有想过要把英语重新捡起来。她并没有像检阅日语书信那般来看这封信,只是说了句“今天的生鱼片看起来不错,我买了些回来”,就走出了书房。及川传藏有个嘻好,就是每天吃晚饭时都会喝二合①日本酒。他相信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有利于健康的了。他的这种信念除了酒馆的老板之外还有不少的赞成者。传藏还比较喜欢味道清淡的下酒菜。烤鳝鱼串和其他肉类,过于油腻,夏天喝啤酒的时候吃吃倒还可以,喝日本酒的话吃这个就不合适了。日本酒的下酒菜,数醋腌的章鱼和海贝最好,当然,最合适不过的是生鱼片。①合:容积单位,一升的十分之一。那天晚饭时,饭桌上除了美子买来的生鱼片,有关山城让治的话题也成了下酒的“美肴”。“启美,你还记得山城先生吧。山城先生来日本的时候,启美几岁来着?”“一九五七年,”美子接口说道,“所以……”“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启美一边嚼着日本风味的煮牛肉,一边答道。启美的面前没有摆上生鱼片。她讨厌吃鱼,喜欢吃肉。不过,启美还喜欢吃蔬菜,所以不用担心营养不均衡。可就算是这样,如果每天光吃肉的话,恐怕不久就会长成个又高又壮的女孩吧。这让俊夫很是不安。况且,启美的个头就已经超过她母亲了。“……是从美国来的那个人吧。还在我们家住了一晚上,把他死去父亲的遗骨送回到了山口县的寺庙里。”记性真好啊!传藏不由得感叹道。体格头脑也很不错……启美竟然没被选为健康优良儿童。真不知文部省的人在于什么。“可别说什么‘死’之类的话!”传藏纠正道,“得说‘去世’了。对了,山城先生的父亲是六年前去世的。山城先生的日语说得倒是挺流畅,可认字读书什么的就不怎么样了。他父亲活……健在的时候,好像都是老人家念给他听的……”“所以你今天才用英语给他写信。”“对了!”美子紧跟着说道,“我想请他明年一定来日本看奥运会……还得买票,还是早点准备吧。所以,启美的书……”“好呀,妈妈。对了,爸爸,信写好了吗?”“啊,已经写完了。”期待着自己能帮上忙的启美,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她希望自己将来能成为一名空姐,因而花了很多功夫去学英语,还和外国的笔友通信来着呢。事实上,传藏知道自己只写了四个左右的单词,是用罗马拼音把信写好的。但他当然不会把这个向女儿坦白,因为这无疑是给对父亲充满敬意的启美泼冷水。“启美,你好像经常寄航空信吧。明天帮我寄出去,好吗?”“好的。”传藏喝了一大口酒,笑眯眯地看着爱女。“对了,启美好像在看课外书呢。”“是吗?启美,真的?是什么书哇?不会是……”“哈哈,你不用担心,启美呀,看的是很难的英文书呢。对吧,启美?”“嗯,是硬派的侦探小说和科幻什么的,妈妈。”“科……幻?”“就是科学幻想小说嘛。像什么外星人呀,机器人呀,还有‘时间机器’什么的……”“时间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呀?”“就是一种能穿越时间、自由地往返于过去和未来世界的机器。”“哎呀,真有这种奇怪的机器吗?”“所以说是科幻呀!只是幻想嘛。”“哎呀……”母亲和女儿大声地笑了起来。父亲清了清嗓子,说:“那个,院子里的拱顶屋,已经很破了……”“可是,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回忆啊……”“不,不是。”传藏笑道,“我是想稍微把里面收拾一下。”几年前,传藏将拱顶屋免费借给周围的人使用。因为它的大小刚刚适合集会呀,街道居委会的会议呀,鲜鱼商会的合唱团呀,隔壁退休老人发明的椅子式茶道的讲习会等等,使用的人非常多,有时还有人让传藏帮他们订外卖拉面什么的,以至于传藏想要在拱顶屋里再开通一部直通电话。人多嘻杂,拱顶屋里面被弄得非常脏。传藏想,什么时候得当场抓住在墙壁上乱写乱画的人,好好教训他一顿才行。五月的一天,传藏打听到车站前乐器店的二楼正在出租房屋,辱两小时五百日元,于是传藏把那里介绍给了街道办事处。随后请来了修缮工人,对拱顶屋进行了维修。尽管门和荧光灯的安装都十分简单,但由于内外墙都要重新涂刷一遍,所以直到五月二十四日的傍晚,脚手架全部拆去,修缮才彻底完毕。“谢谢,辛苦啦。弄得真漂亮啊!”传藏向“小祖宗”感谢道。六六闪读 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