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七年夏末秋初,皇太后自五台山修行归来,抵达京城后下懿旨,将明珠后人、侍郎纳兰永寿第三女嫁代善裔孙二等镇国将军永,第五女嫁御前侍卫傅恒。
宫里人都觉得这是太后娘娘嘉奖舒嫔伺候妥帖,而赐予舒嫔及其母族的恩典体面。
于是,有人暗自悔恨当时为何不向太后开口请求随行五台山,如今也好为母族女眷挣得同等良配。
也有人默默下决心日后要与舒嫔交好,以求搭上这趟恩宠眷顾的浪潮。
自然也会有人存了不良的心思,于阴暗处试图使阴谋诡计,免得舒嫔风头过盛,挡了她们的富贵前程。
谁叫富察皇后为两位叶赫那拉氏格格挑的夫婿实在是顶好。
永出身铁帽子王之首和硕礼亲王代善一脉,因其父辈于家族中排行齿序靠后而只降等承袭了二等镇国将军的爵位。然他早入行伍,经由数次北方边境摩擦冲突交战历练而积累声望功勋,如今在同族中已是有说话份量的年轻一辈人。
而傅恒则更不必说了。
傅六爷的名号于京城中响当当。他幼时便得孝敬宪皇后乌喇那拉氏喜爱,视若亲子,时时召入宫中抚养教导,宫中人将他与诸皇子一道排序,戏称为六爷。后传至前朝,一来二去竟得了先帝口谕允准,虽说是玩笑话,但此后便也慢慢向外传开了。
何况富察氏鼎盛之势历经两朝,于朝堂上举足轻重,地位显赫,其女富察皇后入主中宫,母仪天下。傅恒为富察氏子,如今年纪尚轻,职位已至御前侍卫,日后更是前途无量。
叶赫那拉氏格格得了这样的如意郎君,怎叫人不眼热?
后宫与前朝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论如何强调“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宗规矩也难以将这种联系全然斩断。
朝堂上有人善感风向,听闻皇太后的懿旨,便隐隐觉得,自舒嫔娘娘入宫后,沉寂两朝的纳兰府,怕是要迎来出头之日。
他们的记性都好得很,无需提醒他们就轻而易举地想起了康熙朝权臣纳兰明珠在位时叶赫那拉氏的钟鸣鼎食、权势滔天。
他们霎时将目光落在叶赫那拉氏这一辈的儿郎身上。
瞻岱与宁琇就是他们的优先观察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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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医女的算法,美珊临盆就在这几日了。
关氏紧张得很,尤其在这种时候,她还要分出心思去盯着胜蕤与纯懿的嫁妆置办。
她总是于夜深人静时反复提醒自己,要一碗水端平。
胜蕤与纯懿是过继到纳兰永寿名下的孩子,也是永寿的嫡亲侄女。
在亲女与养女之间,关氏必须把握好分寸,切不可流露出任何的偏私与倾向。
如此一来,她在见到美珊时就更觉得愧疚,而见到胜蕤与纯懿姐妹,她也觉得心里不舒坦,难以问心无愧地面对她们。
“此时,姐姐与外甥更重要。”纯懿简单一句话,向关氏挑明了自己与胜蕤的态度。
虽然对于关氏而言,这更像是一句无意义的话——她不会真的因为纯懿的这句话而放心把全部的精力都给美珊——但这还是给了她些许安慰与自信。
到底胜蕤和纯懿还是看得出她的分身乏术、力不从心,能打心底里体谅她,也能记得她对她们姐妹的好。
“胜蕤是要嫁去伊犁额鲁特八旗的。镇国将军永霍其浑在那里所设大营任职。纯懿嫁入富察府,倒是还留在京中。两位格格的亲额娘郡君觉罗氏当年抬进来的百抬嫁妆如何处置,当年她去时就已经同永福大人交代过了。小叔永福大人过身前,将他与福晋多年置办下来的家产分作三份,谁取哪份都安排妥当,咱们只需要照办即可,倒也方便。”
关氏的面前摆了府上的公帐与永福夫妇留下的私产名录,同苏嬷嬷说:“公帐上前头四位格格拿了多少作嫁妆,如今纯懿与胜蕤也拿多少。当然,她们很早就过继到夫君名下了,因此咱们的私房也要为她们出嫁妆。”
“我打算还是按照嫁美霖时的份额给她们添嫁妆。地契、房契、京郊庄子、城中铺子,叶赫部草原上保留的牛羊马群,首饰、玉器、金器、字画、古籍、家具、被褥、衣物……”
叶赫那拉氏积累下无数财富,嫡系格格出嫁时的场面,真的称得上十里红妆。
关氏把嫁妆单子定下来,就由苏嬷嬷去盯着操办,她则把心思稍微迁移在待产的美珊身上。
即将要出世的婴孩,是她的第二个外孙,也将会是她亲自照料抚养的第一个孙辈。
关氏很重视这件事情,提前好久就把产房、接生嬷嬷、乳母等都准备俱全,样样件件都须得由她亲自过眼经手才算放心。
孩子还未出生,她就做好了许多小孩子的衣物玩具,无论美珊诞下的是少爷还是格格,物件都是齐全的。
“有岳母操办,吾实在是放心、省心。”
希布禅向关氏郑重道谢。
“额娘也写来书信,说她已经排除万难,动身从靖州过来了。之前几个月她忙着操持家中格格的婚嫁事,一直不得空入京探望。且她身子不便,旅途得走水路慢慢过来,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京城。她实在感激您对美珊及腹中孩子事事上心,万事妥帖。”
“不必言谢。美珊是吾的女儿,孩子是吾的亲外孙。都是一家人,不必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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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珊躺靠在床上,肚子上搭了一条薄毯。
纯懿摸她的右手掌心,觉得还是有些冰冷。
美珊感受到纯懿的情绪,于是把左手盖在纯懿的手背上,温婉而笑,欲使她放宽心:“不打紧的。你是知道我的,我从前未出阁时也总是手脚冰凉。夏秋之交,京城里还是一贯暑热难耐,吾不觉得冷。”
“靖州呢?姐姐在靖州待了好几年,那里的气候是什么样子的?”
“总体来说很温和。冬天没有京城冷,不怎么下雪。夏天秋天总是下雨,有时候雨势大起来,城里积水往往要漫过脚踝。或者就是秋天长久地不下雨,那庄稼地里就旱了,希布禅从前管这些,一到秋天,他不是去治水,就是去治旱,总是好久都不着家。如今他升迁回京,倒也更多了时间顾家。”
纯懿笑着抚了抚美珊的肚子:“是啊,待我的小外甥出世,可要姐夫领着读书启蒙了。姐夫长留京中,才能有时间陪孩子长大呀。”
“他不说,可我知道,他总还是希望能外放出去任武官的。”美珊面上笑意不减,悠悠说着,“这才是宗室子弟的正经升迁之路。”
“竟是如此?我原来还觉着姐夫待人处事儒雅谦和,应当是持着入内阁理政的志向呢。姐夫竟然是想要去军队中任职?”
“是。是。阿玛哈曾征讨吴三桂有功,任定远平寇大将军。希布禅自幼耳濡目染,一直以其父为目标。”
纯懿忽然就沉默了,过了很久,她才低声说:“从军伍纵然升迁快速,可到底还是存了许多不确定。拿命去换前程——”
美珊刚想说什么,又猛地想起纯懿前几日被太后娘娘指的这桩婚事,心下不免一阵叹息。
“纯懿,莫要太伤感低落了。世上总要有人为国家、为百姓征战沙场、开拓疆域、守护平安。将士远赴边境也不全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何况,从军伍虽然是危险重重,可即使是走文臣之路,入了内阁为大臣、大学士,难道就无性命之忧了吗?念着当年曾祖父的遭遇,你就应该知道这个道理了。”
“姐姐说的是。”纯懿敛眸,“他们总有许多不得已,被外物推着往前走。皇命、宗族、妻儿……可即使是位极人臣,难道就痛快适意了吗?不过是在更高的位子上惴惴不安罢了。”
美珊默默无言,只双手合住纯懿的手,轻拍安抚。
“姐姐,对不住。我把这些坏情绪带给了你。”
“无妨,姐妹之间,不必生分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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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懿和胜蕤由关氏领着去看了自己的嫁妆。
纳兰府上有两处库房是专门摆格格们的嫁妆的。
库房是当年美岱与美珊出嫁时辟出来的,后来美霖与美清的嫁妆也摆在这里。
自从美霖与美清嫁出去之后,关氏就命人陆陆续续在打理置办纯懿及胜蕤的嫁妆,待到此前太后娘娘的赐婚圣旨下到纳兰府,其实大件儿物品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听闻你们阿玛额娘给你们留了一些古董字画书籍,你们应当对这些更感兴趣,不妨各自去瞧瞧。纯懿的嫁妆摆在东边那间,胜蕤的嫁妆摆在西边那间。”
纯懿走进摆自己嫁妆的那间库房,径直走向摆放贵重物品的内室。
她从关氏那里听闻,阿玛去世前就把自己的私产分好了,留给子女三人。
额娘当年抬进来的嫁妆也由阿玛打理,分作了三份。
“这是——”纯懿视线扫过,忽然看到一抬箱子里摆着的一幅字,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是额娘写的——”
正是从前挂在永福书房墙上的那幅“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她将那幅字从箱子里拿出来,拂去上面积起的一层薄灰。她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几乎要落泪了。
阿玛去世后他的书房就被封起来了,纯懿过去几年时时会在梦里想起阿玛书房的陈设布局,记忆最清晰的点,就是墙上的这幅字。
额娘是生她时受了苦难,撒手人寰的。阿玛与额娘的情深意切,她虽从未亲眼目睹,却时时刻刻置身其中——
额娘的手稿是由阿玛整理成册的。
额娘从前作的书画,也都由阿玛亲手装裱,布置在书房和起居屋子里。
额娘每年忌日,阿玛都会亲作诗文,独自阅完后将它们烧掉。
额娘每年生辰,阿玛都会画两幅额娘的肖像画——一幅是年轻时的额娘,一幅是随着时间流逝而一年年渐渐老去的额娘。额娘的寿数永远留驻在二十四岁,可画像中的额娘却与阿玛一样,容颜的变化停留在乾隆四年的春天。一直到阿玛去世之前,他还保留着这个习惯,强硬地撑着病体,完成了那年的两幅肖像画。
阿玛只说:“相逢豆蔻盛年,未行白首之约。”
可他,到底也还是没能白首终老。
纯懿又理了理自己嫁妆中的字画书稿。
阿玛还给她留了一幅额娘的画像,是额娘年轻的模样。
永福一直执着于让纯懿记住爱新觉罗氏的面容长相,毕竟三个孩子里只有纯懿是在未记事时就失去了额娘。即便是在给女儿准备嫁妆时,他也执拗地把这幅他最满意的画像搁在了女儿的嫁妆箱子里。
当然,至永福去世,纯懿都未曾将自己心中放了许多年的疑问说出口。
她不敢问。
“阿玛,是我的降生害死了您的此生最爱。您恨吗?若是不要我这个孩子,您就能与额娘天长地久了。您就能亲眼见到额娘鬓边的白发、眼角的皱纹、垂下的眼袋、枯槁的双手……您不必在梦中与额娘相见,您每天一睁开眼,就能拥住她的实体——如此,人世对您来说,也许就没有那么漫长难捱了。”
纯懿抬头,抹去脸上纵横肆虐的泪水。
嫁妆箱子里,沉甸甸的物件,满满都是长辈对她的爱。
祖父揆叙钟爱珍藏的书画旧物有小半都归了纯懿。
伯父永寿收集的珍品古籍也都妥善处理之后安放于樟木箱子中。
关氏拿出了从前她的嫁妆里的首饰、珠宝、玉器、金器。
家中兄弟姐妹们也为她添妆:瞻岱给的是他祖父纳兰性德流传下的部分手稿与一匣子古代棋谱;宁琇给了两柄宝剑及一张名弓;美岱给了自己修复的古琴谱与她出嫁时留在纳兰府没有带走的两把古琴;美珊凑了一对和田玉璧和两把檀木玉骨扇;美霖给了一双玉质海东青摆件;舒嫔娘娘赐下两幅古画。
胜蕤把额娘给她的一对镯子分开,其中一只给了纯懿。
纯懿也相对应地拆了一对簪子,其中一只给了胜蕤添妆。
她们彼此心知肚明,从此往后,生来就凑在一对的物件儿,就要天各一方,各走各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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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