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不必留情

    花妖一路落到最深的井底,除了满眼的黑暗,什么都没遇到。
    山行塔下对她来讲出乎意料地安静,摸索着走过一段狭长的甬道,还未行至开阔,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面前的黑暗里,站了个人影。
    花妖暗中蓄力,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而后她才发现,那个人已经在原地站僵了——看姿态一动不动,仿佛死人。
    与人族不同,花妖在黑暗里也能看见东西,只要她想,她能将夜色里周遭几百米内都看清,虽然在山行塔里这能力受到了限制,但是看清几步外的事物还是绰绰有余。他看到那站在路中间的人居然还是个熟悉的面孔,是天风门那几个长老中的一个。
    这老头活了千岁不到,眉目间已是五衰之相,花妖在属于何柔的记忆里翻到了一点关于这位长老的。这长老平日在天风门里什么事务都交给弟子去做,自己则喜欢背着手到处闲逛,碰到没认真习课、干活的弟子,直接拉去领罚。由于过于闲,他把自己养出了一身膘,看着脑满肠肥、油头大耳的。
    这是何柔的心声。
    大约也是歇云山大多弟子的心声。
    何柔眼中永远板着脸、说话刻意把声音压低来显示自己权威的长老此刻瞪着眼睛,神色惊恐地定在甬道中,已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
    花妖很谨慎地选择了绕过去。
    她把自己心里的疑惑先压下去,继续往前走,陆陆续续又见到好几个人,都是天风门的。也都是门中德高望重的长老。
    他们姿势各异,有哭有笑,无一例外,都被抽走了灵魂。
    花妖越走越觉得这甬道里的空气阴冷潮湿,隐约间好像有什么凄厉的声音响起。
    终于,她的视野在某一步落下之后豁然开朗,像是不小心触碰到某个机关,她眼中的世界黑白骤然颠倒过来,入目是一片苍息之火的火海。
    这火海突然出现,花妖下意识地停下了。
    随着火海的冰冷的温度扑过来,她听到一片惨叫。
    好像有什么人在这火海中翻滚挣扎,生不如死。
    隔着苍息之火的白色海洋,花妖感受到一点熟悉的气息杂在其中,她还来不及欣喜,心头先一颤:“郁……郁子临,你在吗?”
    她把压在心头多年的名字喊出来,却没有人应她,只有苍白的火在烧。
    是了,他进了山行塔三百年了,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只有她相信他没有死,这么多年,她一直试图闯进来救他走,但是她太没用了,三百年过去才寻到此处……她是不是,来晚了呢?
    他早就成了煎熬在苍息之火中生死不能的怨灵吗?
    怔忪片刻,花妖向火海迈出脚,却立刻又缩了回来。
    这片纯白得近乎无暇的“神火”这一次似乎学聪明了,并没有因为她借着何柔的“凡人”身份而宽容她一只妖怪的擅闯,一把火烧伤了她的脚掌心。碰到苍息之火的地方,女孩脚上的皮肉皲裂开来,有白色的火舌从伤口中跳出,她感到这具身体里周身的血液都向这一处涌去。
    花妖皱了皱眉,轻轻一跃,便在何柔身前现出了形。她接住何柔软下去的身体,把人安放到一边,伸手覆到女孩“着火”的脚上,苍息之火追着妖怪的气息转移到了花妖身上。
    “对不住了,把你牵扯进来。”她唤来一枝含苞的桃花,将花簪到何柔鬓边,“它会带你原路返回,到禁制边上,他们应该就会来救你了。”
    苍白的火光映在花妖脸上,她手中的火苗腾起,很快吞没了半边手臂。
    那本该很疼的,但她眉目间尽是平静。
    “郁子临,我来陪你了。”
    人们说人死之前,会看到自己一生最在意的画面,花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她身为妖怪,赴这一场纯白的火焰时,确实看到了——她看到日光正好的山头,青年人背着剑从她身边走过,停下脚。他注视了她一会儿,而后,青年手中凝出一捧水来,倾倒向她。
    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她还是一棵蔫吧的小树苗,受他一捧水之恩,站在那条他每天晨间都要经过的小路上,看他从身边来来去去,春去秋来,周而复始。
    她的目光追着那青年的背影那么久那么久,盘算着哪天自己修成人形,便能追上去和他一起行过歇云山的每一个角落。
    可是就在她历天劫得人形的那天,他只身入了山行塔,再未出来。
    他应该是,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有她这么一个妖怪的存在的。
    “可我好不甘心啊。”
    白色的火焰中,有粉色的花瓣飘起。
    “郁子临,哪怕是苍息之火的一簇,我也想找到你。”花妖这么说着。
    火海之中,有一道叹息声响起。
    ·
    沈谧捏着拳站在鲛人灯下,他这个姿势已经维持许久,一眼看去,就像一座立在灯下的石雕。
    他额头冒着冷汗。
    某一盏鲛人灯上站了只石头雕刻的乌鸦,那只乌鸦微微垂着头,恰好是“看”着沈谧的。
    沈谧似乎从一场漫长的痛苦里缓过劲来,冷不丁把头一抬,恰与乌鸦对上眼:“滚出来!”
    石头做的乌鸦居然应声歪了歪脑袋,像是害怕沈谧刀子一样的目光似的。
    一道黑影飘飘然落下,站到沈谧几步之外。
    “别挣扎了,你为什么要违背自己的天性呢?”那黑影声音里含着丝丝缕缕的阴冷潮湿之意,是万魔王,“这鲛人灯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礼物。”
    沈谧眼中杀意一闪。
    “虽然我说等你到我彻底自由的一天,但是我可不希望等我出来,你已经被天道彻底驯化了。”万魔王低声笑起来,“鲛人灯会告诉你,抛开那些繁重的枷锁,你最渴望的是什么,你原该是多么完美的一个妖怪……”
    银光狠狠地剜来,将万魔王那道黑影打散,但那雌雄难辨的声音却没有湮灭。
    “鲛人灯的尽头,是你要找的东西。沈谧,你不妨也好好听听,这里的这些妖怪们,他们心里的声音。妖魔鬼怪才是你的同类……”
    乌鸦石像破碎,化成了一地粉末,万魔王的声音也终于消失在幽幽的鲛人灯下。
    沈谧嘴角慢慢溢出了血,他伸手把那一点血迹抹去,一甩袖子把萧椒扔了出来。
    他原本以为,把萧椒收在自己袖子里,让那些还剩一缕半缕的残魂看着,这小鬼就不会出事,龙首玉里的禁术不会被触发,这样自己就不必担心半路被那东西召走。谁知道都这样了也还是会出事。
    鲛人灯里万千恶念随着那些蓝色光芒悉数进了沈谧体内,而后飞速内化,勾动并放大了他所有负面情绪,那些恶念又化成了“藤蔓”,裹住萧椒的那一刻,它们是奔着把这小鬼杀了去的。
    尽管它们本质上是鲛人灯里的恶念,但是内化之后,便算是沈谧的东西了,它们对萧椒的那些伤害,借由龙首玉里弯弯绕绕的两道禁术,居然被全部被转移到了沈谧身上。
    禁术的规则之下,沈谧不能伤萧椒,否则会千倍奉还。
    惨遭反噬的老妖怪默不作声咬了咬牙。
    萧椒先前应该是晕过去了一小会,被扔到地上翻了个身,才缓缓醒过来。
    一眼便看到站在鲛人灯的蓝光下的沈谧。
    他好像想问什么,却又自行噤了声,只是沉默着爬起来。
    沈谧负手:“共感的时候你应该知道了,这里是山行塔中。以后不要动龙首玉的禁术,我便送你出去。”
    萧椒被沈谧那冷漠的态度刺了一下,他觉得沈谧不仅是冷漠,还像是一副把他当什么都不懂的讨厌小屁孩的样子。
    他心里其实憋了一肚子问题,他很想问问沈谧:“你说曾在尘息门修行的,不是你,另有其人吧?占星阁上的半张画里那个人,也是他,对不对?是他为你取的名字吗?他是谁?你又是谁?你为什么和他长得一样?那倒着长的山峦是什么地方……”
    可他问不出来。
    他们之间隔着三千年的光阴,沈谧能一眼把他的心思看穿,他却从来没有看透过沈谧心里的迷雾。
    如果不是在沈谧袖子里走这一遭,他都不知道沈谧那颗鬼影幢幢的心里,装了那么多东西。
    藤蔓缠过来的时候,萧椒听见沈谧脑中响起的那句话——“你我都生在这深渊下最烂的一把淤泥里”——这是他听过最恶毒的诅咒。
    沈谧一直背着这些东西吗?
    他黑沉沉的眸中,曾经看过什么样的人与事?
    他压抑着满心的恶念,心里装了那么一处鬼魅横生的八角台,只有回忆起那个在尘息门里说着“一往无前,赴死如归”的少年时,才有那么短暂的一点明媚。
    可他又为何会应下来帮天风门,为何在把他们几个修士扔给妖怪之后又找回来?
    沈谧太矛盾了,萧椒完全无法分辨他是“好”还是“坏”。
    “我知道你是骗我的。”萧椒沉默了一下,难过地瘪瘪嘴,又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举动显得有些幼稚,收了表情。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这么说了一句。
    沈谧没心没肝地轻轻点了点头:“是,骗你的。小鬼,我原本也想等这事做个了结,便与你说清楚,龙首玉的事我不再追究,但是希望你将它封印,永远不再动用,此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若有一日刀兵相见,也不必留情。”
    萧椒:“……”
    他微微抬头去看沈谧:“刀兵相见也不必留情么?”
    沈谧眼角眉梢都是冷的,像挂着霜。
    萧椒点了点头,咧嘴笑了笑,是他一贯嬉皮笑脸的模样:“成。我会回尘息门一趟,将龙首玉拿回去请我师父封印,我说过你要相信我是正人君子的吧?”
    “你往后走,再向上飞,到那井口,过了苍息之火便能摸到禁制边了,我留一缕神识护你。”沈谧又冷着声叮嘱了一句,“小鬼,不要同任何人讲你先前看到的那些。”
    萧椒背过身去,挥了挥手,极力想留下个潇洒大方的背影:“神识不必了,我自己出去就是。”
    他想,他只是有一点惆怅罢了。
    一个满口谎话、轻易就能骗得别人团团转、立场不明的老妖怪,确实该立马断了。
    可是萧椒还是没忍住稍微回了回头,沈谧不在那盏灯下了,那属于沈谧的背影已经到了很远的地方。鲛人灯的光过于明亮,萧椒只是一瞥,甚至能看清沈谧踉跄了一下。
    他收回目光,不再去想,一跃而起,纵身向井口飞去。喜欢沉蛟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沉蛟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