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失去了目标,下方的林子里,灯笼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萧椒摸不清楚这“灯笼妖怪”想做什么,它看起来就只是想把他们这群人赶出林子。
他觉得这灯笼跟那个拿影子引他们出来的可能不是同一个东西。
萧椒试探着落到地面上,见那些难缠的烦人灯笼没有再出现,心下稍稍松了口气,他此刻也不知道去哪里找沈谧和柳应的大哥,便一边挑了个方向走,一边把神识分一缕出来铺开。
对普通修士来说这种情况不能贸然把神识放出去,对方如果是个修为高的,且有一定技巧,便能凭着一点神识控制住施术者本人,但萧椒艺高人胆大,自觉自己心志坚定法术高强,没什么好怕。
浮动的灵力带着浅金色的碎光,以萧椒为中心,如潮水般跌宕开去。
西南!
萧椒探到西南有动静,捏了诀一路掠去。
小树林的西南边,有一汪小潭,小潭不大,细细长长的一条,由东到西由窄到宽。潭中一泓水在暴雨之下被搅得很浑,看不清潭水下的情况。
沈谧立在潭边,透过一潭浑水看着潭下的东西。
潭下静谧,有一小串泡泡升起,咕噜噜在水面炸开,有什么东西蛰伏在潭底,但却始终不愿露面。
“你以为滚到泥巴里我就抓不到你?”哪怕是在威胁人的时候,沈谧的声音也是轻轻的、冷冷的,听起来就像在平铺直叙地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对方还是没动。
沈谧被耗光了耐心,拈了片树叶,拿食中二指夹住,手腕一抖,树叶化成了一道银线投身潭中,下一刻潭里便有什么东西炸开,水花激荡,蹦起好几丈高,而后又稀里哗啦落下。
浑水散落,却碰不到他半片衣角。
被炸出来的东西滚到沈谧面前,带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那是条两三丈长的大泥鳅,离了水落到岸上后,它不停地挣扎跳动,身上的泥水甩得四处都是。
沈谧盯着它的头看。
那颗十分有碍观瞻的大脑袋上,隐约生了一对小角,寸把长,看起来更像是两个肉瘤,“肉瘤”的顶端铺了一点薄薄的白。
大抵是那点白色有些刺眼,沈谧一扬手,便有寒光将那两只小小的角剜了下来,血肉喷溅。那泥鳅挣扎得更狠,扭着跳着要回到水潭里。
沈谧脚下没挪半步,又一抬手,小潭里的水颠簸着汇聚起来,一整潭水凝成了一颗小水珠,水潭瞬间见了底。
泥鳅就这么突然被断了后路,只好转过来与沈谧对峙。
“你到底是什么人?”它忍住痛苦,渐渐平息了挣扎,开口用人语问。
沈谧还是静静地,也不愿过多地说些什么,只没头没尾道:“把它……还给我。”
泥鳅此时一头雾水,它此前并没有见过沈谧,不明白自己哪里招惹了这位,也看不出来这位究竟是个什么来头,它甚至都没弄明白对方朝他讨要的是个什么东西。
泥鳅只能用它不太聪明的鱼脑袋勉强赌一把逃跑的机会。它眼睛骨碌碌转了一转,突然猛地把头往沈谧撞过去。
一颗面露凶光的老泥鳅头还是很能唬人的,更不要说这泥鳅还从口中喷出了一把淤泥。泥点子落得到处都是,混合着烂在潭底的枯枝败叶的气息,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弥漫开来。
沈谧戳在那寸步不动,被萧椒一个箭步冲上来撞开。
萧椒跟他一起往旁边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冒冒失失的少年人爬起来喘了口气:“好险!阿谧你差一点就被那东西撞飞了!”
也不知把人撞飞的到底是谁。
他背上沾了一大片泥渍,头发丝里也是,此刻该是狼狈不堪的样子,笑容里俊朗的少年气却丝毫不受影响。
沈谧慢条斯理站了起来,没理会他,飞身掠去拦在要逃跑的大泥鳅面前。
萧椒也连忙跟过去,一手挑了枝生着几撮绿芽的树枝当作刀刃,一手拉住了沈谧:“阿谧你靠后,我来。”
萧椒不是剑修,其实他是怎么入的修行之门他自己都没弄明白,他只知道自己是火系单灵根,师父说,他是在一场病中误打误撞引气,而后一脚迈进修行的门槛的。
他什么都学,也什么都能轻易学好,虽然不能同法力高强的剑修比剑,但他的剑法也还是拿得出手。
树枝作兵刃,剑意是柔韧又坚毅的,那股属于新生嫩芽的鲜活力量在萧椒手下被放大激发,顺着萧椒的一招一式,看似软绵绵实则浑厚稳当地没入了老泥鳅层层的鳞甲里。
一条树枝一只泥鳅几乎叫萧椒玩出了花来,他有意无意地显摆着自己的剑法,还没意识到自己这状态像极了他家掌门师叔那只花孔雀开屏。
萧椒耍完了帅,自认为自己方才那套迅雷不及掩耳又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简直快给自己鼓掌了。
可沈谧压根不吃他这套。
沈谧并没有看萧椒,只是轻飘飘落到被萧椒一通打封住了脉络的泥鳅面前。
他像是随手捏的诀,隐约的银光从他掌心溢出,如潮水涌动,化成了一面无形的壁垒,轻易便将那只滑不溜手的老泥鳅困住。
既然对方不愿意自己交出来,他便自己取了。
银光拢成一线,化为刀锋,轻巧却稳准地落到那大泥鳅的腹鳍之下,连着血肉与黏液一道,刮下一排鳞片来。
鳞片剥离的一瞬间,泥鳅应该是痛苦极了,但它半分也动不了,周身的气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先前萧椒他们在小神祠里看到的那些“人影”也在其间明明灭灭。
像是打开了什么封印,属于这只作恶多端的妖修的凶煞气息终于滚滚扑来,熏得萧椒差点没背过气去。
“……”萧椒赶忙封住了自己的感官,还是觉得呼吸间都是那股子浓郁刺鼻的味道。
泥鳅的鳞片是极细极密的,即便这是只非常大的泥鳅,那些鳞片也没见大多少。但沈谧剜下的那些鳞片里,有那么一枚,是一片扇子那么大的黑色鳞片。
那枚黑鳞一看就不属于这老泥鳅,它通体乌黑,笼着一层微弱但奇异的光彩,哪怕夜色与它黑得如出一辙,却还是能叫人一眼看见它。
“你……你怎么知道?”如果一只泥鳅的喜怒哀乐也能写在脸上的话,它此刻应该是惊惧的,“你到底是谁?!”
它身上的气彻底散了,翻腾闪烁的人影也消失掉了,整条泥鳅“瘦”了好几圈,躺成了一副干瘪模样。
沈谧没有回应,银光像高悬的铡刀,又快又狠地落了下来,一片交相辉映的光芒里,那泥鳅妖怪连一声痛呼都没再说出来,便再没了生息。
它临死之前,听到一声低低的、仿佛浸了万年寒冰的话:“谁教你的,得了龙鳞便能跃龙门?未免太天真了……”
这声裹着丝丝缕缕冷意与恨意的叹息却如风般轻飘,散在银光之中,没漏出去一星半点。
先前由潭水拢起的那粒水珠炸裂开来,一潭子水便悄无声息回到潭里,甚至水中的泥沙还被涤荡了个干净,潭水变得清澈透明。
沈谧把那片黑鳞收在手中,眼里心里像是只有那一片薄薄的鳞片,再容不下其他了。
他蹲下身,就着潭水,一点点清理着那枚鳞片,完完全全把萧椒晾在了一旁。
萧椒没听到沈谧对泥鳅说的最后一句话,却被银光片泥鳅的场面惊到了。
银光散去,泥鳅被剔得只剩一副骨架,而后化成了千万光点消散开。
那银光甚至让萧椒感觉到了温和友善,但它下手却残忍暴戾,反差之大,叫没见过世面的萧椒瞠目结舌。
他偏头又看了看沈谧,男人蹲在小潭边上,细致轻柔地清洗着方才从泥鳅身上刮下来的鳞片,乌黑的长发铺开落在稀泥中,却半点泥巴都没粘上。
那人在夜幕之中像是个天生的发光体,通身干净出尘的气质,怎么看都像是个与世无争无欲无求的隐世大能。可他一双眼里却藏着瘴气弥漫的深渊,其间鬼影幢幢幽暗阴森,叫人看不真切。
沈谧本人和他手中的银光一样,矛盾得让人捉摸不透。
萧椒正要凑过去,脚下却踩到了什么东西,他微微一低头,看见了几张……人皮。是那泥鳅拿来唬人的幌子。
歹毒的老泥鳅拿人皮炼出以假乱真的影子,哄着挤在小神祠避雨的修士们出来,大概是准备把他们一口一个当夜宵给吃了的,却没料到遇见沈谧这么一尊瘟神。
萧椒忍着不适仔细看了看,发现些人皮每一张都是由不同人的皮肤拼接起来的,可想而知这只泥鳅祸害了多少人。
恶有恶报,被沈谧活活片了倒也算它罪有应得。
铺开的人皮吓不到萧椒,却实在挺膈应人,萧椒一边在心里祈祷这些死去的人来世投个好胎,一边施法把它们清理掉。
清理完了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之后,萧椒走到潭水边,掬了一捧水洗自己的头发和袍子,他看了看沈谧,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开口问道:“阿谧,你同尘息门有什么渊源呢?”
沈谧偏头看了萧椒一眼。
少年人眸光清澈纯粹,没别的意思,大概只是好奇。
“没渊源。”沈谧回道。
“可我在占星阁见过你的画像。”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萧椒索性什么话都说了,“我想这世上该不会有第二个人长成阿谧这样。”
天快要破晓,树林中安静极了。
沈谧拿手轻轻摩挲着黑鳞:“是吗,贵派占星阁挂我的画像?呵。”他笑了笑,那是沾着点嘲讽意味笑,并不真心:“玉隐挂的?”
萧椒愣了愣,反应了一下他口中的“玉隐”是谁。
尘息门作为仙门中的翘楚,往上追溯几辈人都出过修真界鼎鼎有名的大能,而其中最出名的一位便是玉隐仙上。当年玉隐仙上初破化虚之境,于仙魔混战之中剑指须弥之巅,斩杀魔神,又得天道所示,入传说中的蓬莱仙山,请得一缕遗世的真神之息渡世……
玉隐仙上一生有数不尽的传奇,知道他的人无不敬他如敬神明,沈谧却直呼其为“玉隐”,看起来不太尊重的样子。
“玉隐仙上飞升好几千年了……”萧椒回道,“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挂的画像。不过占星阁上只挂历代掌门,你的画像在里头。阿谧,你是也曾做过尘息掌门吗?”
萧椒这样问的时候,目光一直注意着沈谧的一举一动,但是沈谧仍是那副宠辱不惊波澜未变的模样,冷漠又平静。他洗净了那片黑鳞,收到怀里,转身就走:“掌门我没做过,跟尘息门有过节倒是真的,回去吧小鬼,别碍我的眼。”
萧椒想也不想,没顾上自己头发还没洗干净,拔腿就要跟上去:“你要去哪?”
事关师门,萧椒想要弄明白。
但他并没有碰到对方——他发现自己的身子动弹不了了。有银光悄然化了个阵法,将萧椒困在了原地,把他困成了第二条“泥鳅”。
萧椒:“……”
不久前那条泥鳅精才被这看着温和的银光削成了片儿,不想这么快,他就要步泥鳅后尘了。
但沈谧没动他,只是把他定在了原地,而后倏忽间化成了一道隐于阴翳里的青烟。喜欢沉蛟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沉蛟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