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 一座城池两面风景
连日暴雪之后,天气渐渐晴好,严寒摧折下的花草重新活泛起来,一时半刻却也无法恢复之前的盛况。
城头战事暂时停歇,气氛却越发吊诡,宋稚以下,一众俊彦都摸不透血妖那边想干嘛?攻城最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们这么打打停停,平白消耗物资和性命,失心疯了?
邋遢老头给的答案是“磨刀”,血妖那边想要用六爻城淬炼麾下小血妖,尤其是那些天资出众早早崭露头角的小辈们。
宋稚不屑,说市井灶台厨间里的菜刀,在砧板上劈砍得次数越多,剁过的菜蔬骨头越多,锋刃越钝越卷,最后沦为废铁,以此类推血妖在作死。
邋遢老头不以为然:“小宋城主也知晓刀用久了会钝,钝了之后怎么办?钝刀就要磨,磨刀需要磨刀石,城下一场接着一场的暴虐围攻,筛掉了本事不济的笨蛋和夯货,剩下的都是精兵强将,还有如白袍妖王弟子那般的年轻俊彦,好比没有开过锋的宝刀,一直锁在刀鞘中温养,来到六爻城这样的地方,几次血战甚至‘殒命’,现在你再看看这甚么‘四生’,跟最开始的那一生比,从内到外都焕然新生,六爻城这边已经没有谁是他的对手。”
换而言之,如妖王弟子这些血妖俊彦脱颖而出,踩着的不止是羽界修士尸骨,还有血妖自家堆积成山的尸骨,近来的这些战事愈发惨烈横飞,动辄以命相拼,仙剑崩毁,生死一线间砥砺道行和心神。
这样惨烈的厮杀,有人窒息崩溃,有人酣畅淋漓,持续了一年多的战事,生生死死,湮没了不知多少性命,胜负却还远在天边悬着。
今日又是一场汹涌进攻,杜小草冲在前方,厮杀了足足一个时辰,终于撤下来的时候精疲力尽,被黑岬搀扶着返回崖壁下的篝火旁歇息,接过一条炙烤得刚刚好的鳜鱼,她边吃边抱怨:
“竹上前辈,血妖虽然生育容易,也不可能无穷无尽,打了这么久折损了那么多人手,丝毫退却的意思都没有——”
“当然不会退却,他们就是要趁机淘汰掉五成以上的低阶小妖,把他们当包袱甩掉。”
邋遢老头指了指城头下方冷肃的血妖大军,“难道你们没有发现,剩下来的这些血妖,愈来愈风采不凡、凶悍无匹?死掉一些炮灰是必须的代价,不值一哂。”
杜小草愣怔,目光飘向六爻城头,血妖通过连番厮杀,砥砺精华,磨出了一批风采卓绝的俊彦,六爻城征召来的这些俊彦,经过这么多厮杀,又有什么变化?
她熟悉的那些面孔,俞襄灰飞烟灭,姬岳、菡仙子不知所踪,许攸也变成了灭旭,城主变成了宋稚,来来去去,各方势力不断渗透,骨子里的龌龊冗杂一如从前。
六爻城这边的战事越是凶危,暴露出的卑劣前尘越足,越是让人灰心丧气。
她想不通,血妖能通过战事砥砺小辈子弟,六爻城这边就只是被动挨打,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邋遢老头点头:“没错,羽界这边除了挨打,好处几乎没有,原因就一个,人家是主动出来磨刀练兵,你们是被硬拖出来的缩头乌龟,打从被拖出来,就吓得蜷缩脑袋和四肢,豁出一个硬壳子给人家捶打练手,现在这壳子还够硬,你们趴的还算稳当,就等着壳子被锤烂,或者被掀翻四脚朝天,露出软趴趴的肚皮给人家暴打。”
他说得冷冽戏谑,气得杜小草一口鱼肉卡在嗓子眼,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前辈,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
“我没说笑啊,说的是大实话,你们羽界啊,气数尽了,神仙难救。”
“……”
邋遢老头一句话把天聊死,围在篝火旁的一众小辈面面相觑,除了干柴噼啪的动静,就是这糟老头毫不客气的奚落嘲讽:“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小辈来六爻城打生打死,好处是有的,但不在你们身上,在你们背后的妖部、妖祖身上,让他们明白了自己的昏聩无用,让他们有机会盘点家当,有机会上蹿下跳拜山头,另找栖身之地。”
六爻城的雄阔高墙一旦被打破,墙后的俊彦们几乎都是死路一条,宋氏看似捡了便宜,最终能不能把这些便宜吃进肚子里,还要看运气。
宋氏押注六爻城,本质上是一场豪赌,赌赢了盆满钵满,赌输了就此败落。
邋遢老头诘问杜小草:“你和黑岬,在六爻城诸多俊彦**类拔萃,宋稚明面上跟你们亲近,实际上警惕得很,他找过你们商议抵御邪妖的计策吗?给你们机会插手过守城的事宜吗?刚一出城,就拿前任城主立威,把俞襄淬炼成血傀儡,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麻烦,顺便还能用俞襄消耗血妖的功伐,可惜啊,功亏一篑,让俞襄逃了,没了血傀儡这个大杀器,他就只能靠宋氏自己的力量维持战局,宋氏的长老战死了好几个。”
邋遢老头边说边凝聚一面水光镜,让杜小草一行人看看对面血妖大军是如何砥砺小辈俊彦的。
偌大一场战事,领头的居然不是妖王级别,而是妖王麾下的一众年轻小辈,白袍妖王的那个弟子“四生”也在内,看似还不是领头的,不能一言而决。
七八个小辈形貌各异,清一色穿着盔甲,围坐在一张硕大的石桌旁,桌上摆着一副山川地图,不是手绘的图,是用术法符咒凝聚而成,堆壤成山,历历眼前,山峦、丘陵、溪涧、道路清晰可见,每一处驻军也清晰可见。
单是这一手神通,六爻城就万万不能,起码杜小草没见到过。
此情此景,杜小草也顾不上追问邋遢老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水光镜,血妖小辈们对着“纸上山川”各抒己见,没有阴阳怪气明争暗斗,没有刻意出风头,没有怨怼拆台,每个人都无甚保留的述说自己的看法和猜测,供同伴参考讨论。
唯一且最大的分歧,都是关于接下来战事的争执,几种方案,没有最终敲定执行之前,谁也不敢笃定自己一定正确,胜算大小、成功与否,一半在人一半在天,竭尽所能只为最好。
杜小草感触最深的,是他们对刚刚那场战事的反省和归纳,字字句句都说在杜小草心坎上,他们进攻的方案也是商议出来的,现在战事结束,提出过有益建议的没有得意洋洋,说错了的一方也没有愧疚难当,皆是就事论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这样的气氛,在六爻城是不可能出现的,杜小草不止一次见到城头俊彦们在厮杀过后休息的间隙,一方得意洋洋,吹嘘自己有“先见之明”,一方愤懑不满,说是对方没有配合自己作战,才导致了战事失败,骂对方是宵小鼠辈,不懂大局,如同阴沟里的蛆虫……言语唾骂到最后,必然大打出手,有些俊彦从战事中全身而退,反而倒在了这种无谓的口舌之争中。
两相比照,高下立现。
杜小草还要凝神细看,水光镜忽然破碎,虚空中传来一声冷哼:“竹上老东西,适可而止!”
邋遢老头的窥视被撞破,干笑两声不予理会,手中继续掐诀,再次凝聚出一面水光镜,涟漪震颤过后,出现的画面依然是在商讨军务,讨论的依然是刚才那场战事,变化的是参与其中的俊彦,从血妖那边切换到了六爻城这边。
宋稚主持,旁边坐着十几个俊彦,已经争吵到脸红脖子粗,互相拍桌子瞪眼。
杜小草刚刚参与过的这场战事,双方各有损伤,都是“惨胜”,谁也没占到多少便宜,但血妖那边是互相揽责任,寻觅改进的空间,这边则是互相唾骂,牢骚满满,暗戳戳诋毁对方,围观者非但不劝,还火上浇油起哄,有两三个心性纯挚的,反被挤兑的黯然落泪,又有看不过眼的,直接开骂,问候对方祖宗十八……
唇枪舌剑夹杂着真正的斗法斗剑,一团糟乱。
杜小草气得脸色铁青,对六爻城乃至羽界前所未有的悲观。
邋遢老头哈哈大笑,一向抠搜的糟老头,破天荒大方了一回,拿出一堆灵果给大家分了。
杜小草吃在嘴里,心情依然苦闷,问邋遢老头:“前辈,羽界何至于此?究竟是哪儿出了岔子?”
“哪儿出了岔子不知道,你只要知道,羽界败得不冤,六爻城这里是如此,妖祖城那边也是一丘之貉,你们最大的目标,就是能顺利找到新的安家之地,别被人中途截胡,一锅端了,就是大幸运。”
杜小草心中不服,又说不出道理,气馁不甘的时候,宋稚忽然过来,脸上还带着争吵后的余韵,气鼓鼓的坐在篝火旁边,拿起一条烤好的鳜鱼大吃,仿佛这鳜鱼是他的生死仇敌一般。
“岂有此理!气死我了!”
宋稚颠三倒四,把方才在水光镜中的场面再现了一回,“方才一战斗折损严重,还不是因为灭旭一意孤行?我提的方案被驳回,现在却都赖在我头上,说我偏听偏信……都是马后炮,只会轰自己人!”
邋遢老头呵呵:“战事不利,折损严重,无论原因是什么,你这个城主都难辞其咎,别忘了你刚来六爻城的时候,是怎么给俞襄定罪的,就因为她是城主,一切罪责都要她担起来,现在轮到了你自己,你就要属下分担理解?”
宋稚被噎得面色涨红,手中的烤鱼也不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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