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我以什么身份去?”
    这话不像在问谢锦衣,反倒像在自言自语。
    以前她是谢锦衣的未婚妻,现在她是谢锦衣的什么?又如何跟着他进谢家的门?
    “你想要什么身份?”谢锦衣不答反问,上扬的尾调似认真又似玩笑。
    帕子在水盆中浮沉,元鸢伸手捞起,水渍顺着指缝淌下。
    “若是可以选,我想就像现在这样。”
    像现在这样做个简简单单的下人,他们之间这样的距离刚刚好。知道不能离他太近,又舍不得离他太远。
    当真是在折磨自己。
    元鸢微叹,这声叹息落到谢锦衣耳朵里又成了她无言的抗拒。
    现在这样,宁愿做个下人?
    榻上的人沉默,不知是同意还是反对。紧接着是衣料摩挲的声音,鞋子踩在地板,轻重不一地落下,最后停在元鸢身后。
    元鸢余光向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越过她的肩头将她拧干的帕子取过。
    身后是模糊在雾气下的声音:“随你。”
    想选什么都可以,但同不同意得看他。
    .
    元鸢入府的时候孑然一身,跟谢锦衣走时也是一身素衣,连个包袱也没有。
    台阶下停着一辆马车,谢锦衣单手撩开帷裳屈身进去。元鸢自觉地跟在马车旁,头顶传来指节敲击窗框的声音,元鸢仰头,谢锦衣单手枕在窗框,睨眼瞧她:“进来。”
    元鸢没想到他会让自己与他同坐,愣了一下。
    枕在窗框的那只手往下,指尖抵在她的发髻上:“要我将你拎进来?”
    元鸢毫不怀疑这人真会这么做:“不用了,我自己进来。”
    车板稍高,又没有马扎。元鸢提起裙摆一脚踏上去,伸着手想去够住门框借力。
    一只白皙的手从帷裳探出,稳稳当当地握住元鸢伸过去的手,稍稍用力将她整个人都拉了过去。
    元鸢还未反应过来便扑进了马车,浑身的重量都撑在那只手上。马车前驱,车身晃动了一下,她踉跄着要去反握住借力的那只手,可那只手却恰好往回一收,元鸢顿时失了支撑点跌坐在木凳上,轻轻“嘶”了一声。
    耳畔是旁边人的轻笑,元鸢抬起头正对上谢锦衣上扬的唇角。
    又在看她的笑话。
    元鸢没忍住偷偷瞪了他一眼,好在木凳上垫着软枕,她这么跌坐下来也没怎么摔疼。
    马车宽敞,正中摆着一盘犹带绿叶的枇杷。谢锦衣坐在靠里的位置,元鸢则在窗户下端坐着。
    马车轻晃,很快平稳下来。街上的喧闹声忽远忽近,微风自身后的帷裳撩拨脖颈后的碎发。
    痒痒的。
    谢锦衣一袭白色长衫,倚在蚕丝靠枕上,手中握着的书卷往下倾斜指向盘中的枇杷,连话都懒得吩咐。
    他不开口,元鸢也知道他的意思,直接拿起桌案上黄橙橙的枇杷剥皮。
    余光瞥见她染上汁液的指甲和毫不在意的神色,谢锦衣的目光多逗留了片刻。
    以前她最不喜徒手剥橘子、枇杷之流,只因怕染了她的指甲。
    现在倒是变了不少。
    元鸢没注意他的审视,专心剥着枇杷皮,将果肉放在玉盘上。她暗想有时候真不知这人是不是故意的,要将以前她“欺负”他的事儿都还回来。
    以前她都是耍赖让他剥给她吃,风水轮流转,今日轮到她了。
    这么想着,元鸢暗自好笑。
    盘中摆了四五颗剥了皮的枇杷,汤圆似的滚来滚去。谢锦衣靠在墙上,信手翻开一页书:“喂我。”
    元鸢没想到他会这样要求,下意识地问:“为,为何?”
    谢锦衣耸了耸右侧的肩,理所当然:“手疼。”
    元鸢狐疑地上下扫了他一眼,虽说上次的箭伤凶险,都休养了这许久了,怎么可能还疼得使不上劲儿。
    可谢锦衣似乎也没有装病的理由,毕竟若是要使唤她大可以直接吩咐。
    喂他吃枇杷虽过分亲昵,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元鸢看在他受伤的份儿上便认下了。
    她伸手捏住一颗枇杷,往他唇边凑。可他躺在软枕上全然没有坐直身子来迎合她的意思。
    元鸢无法,只能倾身往前,手指贴在桌面上,另一只手捏着枇杷往他口中送。
    这个姿势让元鸢不可避免地看向谢锦衣,不管目光往何处躲都是他。好在那双会勾人的桃花眼这会儿正垂着眼睑,免去了和他对视的慌乱。
    枇杷挨近唇边时,谢锦衣张嘴咬下。他的目光仍放在手中的书册上,这么一看紧张的反倒只有元鸢一个人。
    元鸢又去捏枇杷的时候将眼神别至一旁,她最近怎么老是不敢看他,这样岂不是欲盖弥彰?
    而且他就可以做到那么无动于衷,委实不公平。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纷乱的心思镇定下来,不慌不忙地给谢锦衣喂枇杷。
    她正要收回手,指尖覆上一层温热,坚硬的齿尖轻轻咬下,那颗凉凉粘稠的枇杷抵上指腹。薄唇摩挲在指甲上,带走最后一点甘甜,骤然抽离她的手指。
    明明是一瞬间的事儿,元鸢却恍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人。
    谢锦衣面无表情地看着书,将刚刚那颗枇杷咽下。
    被他的唇碰到的指尖开始发烫,一路烫到心尖儿上。明明她清楚是他太过专注地看书才不小心咬到的,而且那一咬轻得像柳絮飘过,没有半分旁的暧昧意思。
    可元鸢怎么也静不下心。
    她不自然地咳了两声,僵硬地握住一颗枇杷开始剥皮。
    相比于她的慌乱,谢锦衣完全没有在意刚刚的事儿,头也不抬地道:“你要想吃自己拿。”
    元鸢应下,却一颗也没动。
    谢锦衣终于抬眼看向她:“怎么,要我喂给你吃?”
    元鸢被他的话吓到,想到谢锦衣来喂她的画面,胳膊都要起疹子了。她赶忙自个儿捏着一颗枇杷就入了口。甘甜又带了几分涩,内里的核冰凉凉的。
    像他的唇。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元鸢险些被枇杷核呛到,别过脸轻咳了几声。
    谢锦衣单手撑着下巴,瞧着元鸢紧张到被呛着的模样,唇角、眼尾都是一成不变的淡然。
    可他手里的书卷却拿倒了。
    .
    元鸢从未觉得这上京城这般大,从别院到谢府所需的时间简直难捱极了。谢锦衣什么都没做,单单是坐在她身旁就让她如坐针毡。
    马车停下的时候,她瞧了谢锦衣一眼自己先出去了,探出帷帐时才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她提着裙摆跳下去,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等谢锦衣。
    可她目光却忍不住往远处眺望,那里是元家。她告诫自己不要再去多想,将目光停在眼前的谢府。
    这上京城里除了元家,大抵就是谢家最让她熟悉,元谢两家离得近,自祖父起便世代交好,是以她小时候常常同阿姐一道来谢家玩耍。
    只是后来……
    元鸢的眸光微黯,再密切的交好都成了过去,元谢两家如今的关系无异于三尺寒冰,怕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入了这门等着她的是什么她心中清楚,当年的事她无话可说。现今她不想去招惹旁人,也不想惹得旁人注意。
    偏生谢锦衣要将她往风口浪尖上推。
    她侧过身时才发现谢锦衣一直站在她身旁,像是在等她。
    “走吧。”
    元鸢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直到他停下来,她也顺势看过去。心下不知做何感想,她将目光又放到了身旁的谢锦衣身上。
    是正门。
    他是要让她从正门进去?
    按理说,她现在这样的身份是不能从正门进谢府的,传出去也会有损他的声誉。带一个青楼女子入正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色令智昏了。
    从正门亦或是侧门入府,于她而言都无甚差别,但对谢锦衣而言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
    也许是他不在意这些规矩,毕竟他一直都是这样随性的人。
    他不懂规矩,她便提醒他:“我从侧门进去就行了。”
    谢锦衣不容拒绝地道:“我走哪儿,你就跟着。”
    “可这样旁人会觉得你……”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谢锦衣打断:“整日顾着那些虚名,活得不累么?”
    元鸢没法反驳,她并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她在乎他的。
    他大好前程,何必与她纠缠不清。
    谢锦衣抬腿上了台阶,元鸢拗不过他只得跟上。
    一路上是谢府下人们打量的目光,或惊讶,或害怕,却无一敢轻视。
    元鸢无暇他顾,不时看着谢锦衣的背影。他现在在想什么,她是真的猜不透了。
    .
    谢府,翡翠居。
    “你说的可是真的?”
    挂在窗台的绿毛鹦鹉在笼子里来回跳动,竹帘内传来瓷杯重重搁在桌上的声音。
    谢家老太太正面色凝重地盯着面前的嬷嬷。
    嬷嬷不敢扯谎:“回老太太,千真万确,二少爷领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回府了,走的还是正门,而且……”嬷嬷犹豫地开口,“那女子虽戴着面帘看不清是何模样,可脚上是真真切切地束着银铃。”
    凡大越女子,脚束银铃者,为娼妓。
    他们家二少爷今日带回来的是个什么人,还消多说么?
    青楼女子这四个字重重地敲打在谢家老太太头上。
    “是她……”老太太仿佛叫人抽干了力气,难以置信地重复,“真的是她!”
    能被谢锦衣亲自领回来的青楼女子,除了元鸢还能有谁?起先养在别院,她虽气恼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竟明目张胆地将人带回谢府了。
    难道还想给她一个名分?
    思及此,老太太用力拍桌:“痴心妄想!”
    一旁的嬷嬷噤若寒蝉。
    可谢家老太太没法子冷静,目光死死地盯着嬷嬷:“他若是要纳个妾室、通房,多的是良家女子与他选,他怎么能让那个女人进咱们谢家?”
    就算不是元鸢,单单是一个普通的青楼女子,他这么不合礼教地将她带回来,还是从正门入的,到时候又让旁人如何议论他?如何戳他的脊梁骨?
    自古以来,哪有外面来的青楼女子从正门入的道理!
    简直是要气死她了!
    嬷嬷小心翼翼地:“老太太您莫气坏了身子,依老奴之见,二少爷是常年行军在外,才一时不慎着了那狐媚子的当。”
    她又咕哝了两句,“听说那些青楼女子手段下作的很,惯是会勾男人的魂儿。”
    老太太一腔火气找到了泄处,反倒冷静下来:“对,都是她勾引的锦衣,是那个狐媚子阴魂不散,她就是看中我孙儿如今的富贵显赫,这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如今还是死性不改。”
    她气昏了头,指着门外吩咐:“去,把那个狐媚子给我叫过来,我今日非要将她打出府去不可!”
    嬷嬷忙给老太太拍背顺气,劝道:“老太太,听说那狐媚子一进门就被二少爷带回了他的院子,老奴怕……”
    她的话提醒了怒火中烧的老太太,自从五年前开始,她这个小孙儿的脾气变了不少,是越来越难亲近了。
    如今谢家满门的荣光都托在他一个人身上,若是因一个元鸢让他们祖孙生了嫌隙反倒得不偿失。
    可这么放着不管也着实让她心里不痛快。
    老太太思来想去,只得暂且作罢:“你去盯着,只要锦衣一离府,你立马把她给我带来。”
    她倒要看看,她孙儿护得了元家那个祸水一时,能不能护得了她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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