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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承宽可是曾在星烬酒吧以一敌无数的战神,对付老纪这种货色都不用三招吧?可是此时,他好像武功尽失,只是个平凡文弱的男人,血性是有的,但经验欠奉。 其他人看到老纪占上风,也都不太愿意上去拉架,大概都怕得罪老人。 这些人就像兮尔在父亲工地上看过的劳工,拳脚低级,为了争一口吃的打得天翻地覆。 兮尔像欣赏一部解压的爽剧似的,看得津津有味,她想用洛承宽的伤痕来取悦自己……却发现没什么用。 看腻了,上前叫停。 “喂喂喂!你们什么人啊,在剧院后门打架?这是你们撒野的地方么?”兮尔一副不好惹的架势,冲了出来,“那么多世界级的艺术家在这儿进进出出,你们碍谁的眼呢?还不快走!” 那些搬运人员吓了一跳,老纪也立马住手。 他们见这年轻女子一身清傲的晚礼裙,衣着气质无不透露出她是来自他们仰断脖子也够不着的上流社会,多半是刚在这儿看完演出,或者干脆就是剧院的艺人…… “带薪约架呀?”兮尔双手向后交叠,迈着巡视的步子,“搬乐器最讲究一个轻拿轻放,再看看你们,下手挺狠啊!这份活儿能干吗?不能干早说啊,我去叫经理来……” “这位小姐,别啊,别啊!我们能干的……”有人慌忙把老纪和洛承宽拉扯开,有人明明没参战,还急着抹平自己一丝不乱的制服。 “那还愣着干嘛?还不快滚去干活?” 直到那些人你拉我,我拉你,畏畏缩缩地跑远了,兮尔竖立的肩膀才稍稍卸了下来。 剧院后门的冷清街道,单挑那么多陌生男子,她思维正常的时候干不出这事…… 但凡里面有一个流氓,她都不知怎么收场,何况剧场里歌舞绕梁,她呼救也不会有人听见的。 但,怎么说呢?她心里其实还是托着底的,至少洛承宽在,铁定不会让她有事。 她不知这个信念感从何而来,但就是坚信。 洛承宽还坐在地上,手长腿长,哪哪儿都脏,没有人记得要去扶他一把。街边的淡黄路灯,混着剧院的蓝光,泼在他身上,让他显得驳杂,浪荡。 他仰起头来,炯炯的眸子,面部每一道肌肉的微动,青黑的胡渣,在灯光下纤毫毕现,带有电影的质感,兮尔极力让自己不要入戏。 “你来了。”他好像才回过神来,温情地凝视着她,“是你。” 她不由哂笑,“洛承宽,你可真会装。” “我,怎么了?” “被一个搬运工按在地上打?演技精湛。” “哦……你说这个。”洛承宽眼睫垂下,手撑着地面,良久才回答,“其实没什么,他揍我一顿,气就顺了,我和他也扯平了……我就能,安安生生上夜班了。” “你抢了别人的活儿,解决方式就是让人打一顿?”兮尔觉得太荒谬了,“你在深衡拉帮结派收买人心的本事上哪儿去了?” 洛承宽低笑,也不去躲避她话里的剑锋,“在深衡,我需要往上爬,但现在,我只想龟缩……我没那么大能耐了。”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个夜班能有什么好上的。” “这份工作对我很重要。”洛承宽实事求是,“我,要生活。” “好吧,我问你,你今天票价多少?” “什么?” “你不是看了场演出吗?”兮尔从自己手袋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票根,摊平了给他看,“我买的是最便宜的,最后一排,就怕谁认出我来……其实谁记得我呢。” “……我记得。”他不假思索。 “别,我可不想被贼惦记着。”她掸一掸手指,票根飞向路边的垃圾箱。 “今天我不知道你会来。”他忽然笑了,脸上有一种卑劣的得逞,“咱们这也算是又一起听了场音乐会吧,只是不坐在一块儿。” “你不是很缺钱吗?怎么还买前排的贵宾票?” “我加班就是为了挣钱,买更好的座位。” “哦。”兮尔前倾身子,清亮地直视他,“你,很喜欢听音乐会?” “喜欢。” “你撒谎!”她下了定论。 “是真的。”头上繁杂的灯光溶解在他眼睛里,他轻轻合上,表情享受地说,“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娱乐,唯一喜欢的事了……你听。” 剧院里传出缥缈的合唱声,像笼着薄雾轻纱,迷迷离离,升在夜空里,没有乐队伴奏,应该是在清唱排练,听上去很遥远,时断时续的…… 那是一出音乐剧的选段: “此刻已经该结束了吗 从此我们将遥遥相望 当世界再不管有没有真相 …… 我的爱人你会不会一直哭着到天亮 让满腔的海水涌进我的胸膛 …… 我把你藏在身上哪一处地方 才能永世不忘”① 洛承宽背靠在旁边的垃圾桶上,一手搭着蜷起的膝盖,一手在空中徐徐勾画,好像一支烟花棒,随着旋律上下起跌、烧完…… 他嘴里哼唱:“不管海是多么冰凉,我依然有一个心脏……” 尾音落下,他睁开眼,灰心又热切地问她,“我唱得对不对?” “不好意思,你别在这儿给我卖惨。”兮尔冷着脸,蹲在他面前,不带感情地说,“你在音乐会上烧钱,完全可以,你再怎么样也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简历上的漂亮事迹一大堆,以前在西南当大区经理,手上的年销售额翻番,破了西南保持整整八年的记录,这些说出去,别的公司都抢着要你,你虽然风评差劲,但毕竟没坐过牢,怎么不能找个好点的工作?你完全可以重新开始……这副吃不饱穿不暖的破落样子,给谁看?” “我找了,嗯,我有挺多工作的。”洛承宽连忙澄清,说起自己的就业面广,“搬运工只是其中一个,我也不是正式的……平时我都在打零工,什么都干一些,修家电,下污水井,跑码头,我觉得自己什么都干得成,那些工头都抢着要我……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把别人从排班上挤掉,我做什么都是很优秀的,大小姐。” “包括卧底吗?”兮尔撑着腮,“作为当事人的我觉得,你做得太烂。” “为什么?” “一个优秀的卧底,就应该全情投入,然后抽身而出,抽刀而断,干脆利索。哪像你现在,黏黏糊糊,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兮尔发挥她所擅长的恶毒,“你以为我同情你吗?洛承宽,我真瞧不起你,你根本就不像个男人,连为自己挣命都不会。” 岭城多雨,洛承宽坐在低洼的排水孔旁,四周满是乌黑的积水,许多烂烂的树叶,就像他一样闲适地呆在水坑里,“我是卧底,本来就不配过得好,这叫恶有恶报……这叫求仁得仁。” “洛承宽,我也走过弯路,在婚姻大事上栽过跟头,后来事业黄了,精神也不正常了,可我都还能支棱起来。弹琴的手没有了,我就去写曲子,夜里噩梦连连,我就白天教学生练琴,甭管发生过什么,我就是不认输,偏要满血复活!你呢?我不过就是甩了你而已,以前捧你的老大,不过就是山头倒了而已,于你何损?你哪儿来的脸,就这么堕落下去?难道你要学闵一玫,一直做下水道里的老鼠?” “你是在安慰我吗?”洛承宽扯了扯嘴角,脸被路灯照得泛红,眼神无比温煦地看着她,“你想让我好好活?我能吗?” “能与不能,该问你自己,关我什么事?我回国后的那几天,你悄悄跟在我后面,也算为我解决过几个小麻烦,虽然我并不感谢你,但今天让我碰上了,我才出来掺和你的事,我都嫌脏了我自己的手,以后,希望你在我眼前消失,不要在我面前表演你的后悔、你的凄惨。” 她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跟他这种无关之人不必交浅言深,“我要走了。” “大小姐,能再给我三分钟吗?”他站了起来,影子微晃,绕到她面前。 “你想干什么。”兮尔觉得自己气势有点输,原先他是蹲着的,可现在,她的身高不敌他了。 “没什么。”他的脸色乱糟糟的,可眼里有光在漾着,在跳舞,“只想再看看你。” “你看吧。”兮尔嘴上同意了,脚却往后退了几步,只剩两个人的影子边边,还晕晕黄黄地靠在一起。 洛承宽微微抬手,远远地抱住了她在地上的影子,呼气声混浊沉厚。 “大小姐……我以后会在你眼前消失,我答应。” “……算你识相。”她焦躁,心颤。 “嗯。”他应了声,“你爸爸怎么样?我听说了,手术挺有希望的,是不是?” 兮尔这才稍给面子地抬眼,“你妈妈……是不是你让她去的医院?” “是。” “就冲这件事,我谢谢你了,真心的谢谢。”兮尔没有给他想入非非的余地,又说,“三分钟到了吗?我走了。” “未来,你有什么打算?”他滞了一下,飞快地问道。 问来问去,不就是想知道——她的未来,是不是一个,清清楚楚,千真万确,一眼望到底的,没有他的未来。 “我爸爸手术后,我就准备回佛罗里达去了,我会去那边的唱片公司上班,合同都已经定下来了,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回来。”兮尔平心静气地跟他说起自己的规划,“我的生命绝对不会停留在三年前,你也不会。” “是不是和刚才那位先生一起回去?” “你看见了?”兮尔抿了抿干涩的唇,扬起无懈可击的笑脸,“是啊!” “真好。”他好像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祝福之情,搓着满是泥尘的手,几乎说不上话来,“我……我为你开心。” “你呢?洛承宽,你有什么打算?”兮尔平心而论,如果他被黑暗吞没,其实无法使她感到快慰。 “我。”他咧开嘴笑,眼里坦坦荡荡,“我想做一个正直的人。” 她讶然,却不再藐视。 “祝你成功。” 当她转身而去,洛承宽慢慢抬起手,对她挥了一挥,“小蝎,再见。” “洛承宽,你听着,我不想再和你扯上关系了,也不想被你欠,你不用再为了我惩罚你自己……过你的日子去吧!别惺惺作态,浪费你的后半生。”她大步走远,走到光亮的剧院前门的路口,裙摆在风中旋转成一朵优美的黑花,“再见了。” 她在路边打到了车,看着车内镜里的自己,眼睛红得就像熬夜的兔子。 她深呼吸几口,却没有了泪意,它们好像都淹在了心里。 她的心,四壁徒然,容得下好多泪。 她取出药瓶,细细地嚼着药片吃,药的苦驱散了眼泪的咸,直到她推开车门,在自家楼下呕吐失声,大哭了一场。 与此同时,洛承宽埋头在翻垃圾箱,找出兮尔扔掉的那张音乐会票根,收了起来。然后一瘸一拐,从绿化带上拎起自己装着礼服的牛皮纸袋。她留下的每一样东西,他都不想舍弃。 他把自己所有的财宝用力地抱紧,躺倒在夜空下。 腰间,一部老人机响了。 他接起来,只说了三句话。 “钟检,你好。” “我全权代表我岳父。” “当天的夜班,我会在,一定不负所托。” ※※※※※※※※※※※※※※※※※※※※ ①选自音乐剧《蝶》的唱段《心脏》     喜欢他的心还没死透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他的心还没死透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