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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傅轾轩还在养伤,平时就只有兮尔在医院里呆得多一些,跟她爸爸聊天,逗逗闷子,有时帮着阿姨做些活计,两个女人眼观鼻鼻观心,各干自己手上的事,没有额外交流。
闵心知道,兮尔这是给她爸爸面子,若非如此,她不会对一个“前恶婆婆”这么客气。
那天,闵心按医嘱去药房给傅霆海拿化疗药的时候,看见兮尔也在柜台前取药。
本想去告诉她拿过了,可是,一瞄到她手上的药盒写着“利培酮”三个字,闵心就心里微微一紧,转开了目光。
她正准备往外走,兮尔就叫住了她,“阿姨?”
闵心停步,和气地向她点头算作招呼,手指缠绕着药房塑料袋,仿佛撞破了别人的隐私一般,有些拘束的感觉。
兮尔走近,拿着那瓶“利培酮”在阿姨眼前晃了晃,“您知道,这是什么药吗?”
闵心学过医,一眼就明白的事,但她没有言语。
“我希望您不要告诉我爸爸,我又开始吃药了。”兮尔素着颜,面容清减,“本来我早就停了,可最近事儿多,状态又不对,还要麻烦您,别去我爸爸面前说三道四。”
闵心微微愣了一下,“我不会说的……兮尔,你也要留心自己的状况……如果哪里不好受,可以告诉阿姨……我会……”
“告诉你?你又能帮我什么?精神科那么多医生,都拿我没辙呢。”兮尔扶额一笑,“再说了,我会有今天,阿姨也功不可没吧?”
“兮尔,我很抱歉。”闵心单手紧握,眼神支离破碎,“……我一直想亲口跟你说一句,所有所有的一切,阿姨都很抱歉。”
“阿姨,其实我挺理解你的,我从小到大也是有仇必报的性子,但我和你不一样,我从来都没有伤害过那些不主动伤害我的人。我听说,你是为了你的女儿才这样的……难道我就不是女儿了吗?你有没有某一刻想过,我真的没做错什么?”
“是我对不住你,孩子,我没任何可辩解的。”闵心顿了片刻,“但在你们傅家,我对不住的人也只有你。”
“也许阿姨年轻时也像我一样受过刺激,精神失常了,不过智商还是很高的,能想出那么精彩的复仇计划,当初你那么信誓旦旦想报复我爸爸,恨不得把我们都拉进和你一样的深渊,现在却还是回到他身边来了,变卦得真快……可我们这些炮灰,是回不到从前了。”
“兮尔,如果狠狠骂我能让你舒心,请你随便骂,是我咎由自取……但阿姨不希望扰乱到你的心情,妨碍你恢复,以后,我会尽量不在你面前出现。”闵心叹了口气,郑重道,“但这一次,我只是想陪陪你爸爸,请你成全。”
“其实在这件事上,我还是挺感谢阿姨的,我爸爸病了,我们做子女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愿意回来,让他高兴高兴,一天天的我们也看在眼里,你对他的好,那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虽然我想不明白你到底哪一点值得我爸爸这么爱你,爱到他当年连自己的家都顾不上……可现在,只要他健健康康的,我就满足了,阿姨,请你不要放弃他,至少这个咱们可以达成共识吧?”
“我明白。”闵心低下头,掷地有声,“在这个世界上,我永远永远都不会放弃他!”
“谢字我就不说了,道歉的话你也不必说了。”兮尔又补了一句,“阿姨,我曾做过你的儿媳妇,但我好像从来没有叫过你一声妈……我看以后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闵心无颜以对,“是我,配不上这个称呼。”
“阿姨先下去吧,我还要开点助眠的药。”兮尔礼貌而疏远地替她按了一下电梯,“待会儿我想给自己放个假,出去透透气,辛苦阿姨照看这边了。”
下午,在医院的洗手间里,兮尔换上了一袭剪裁优雅的晚礼服。
她就像一只黑天鹅一样,蜷在公交车的后排,裙摆累赘。
车厢很空,盛满斜阳,软软晃荡,她昏昏欲睡。
上个星期,她在朋友圈看到一则推送——市大剧院要举办一场重磅音乐会,是维也纳的一个交响乐团来岭城的巡演。
她浏览了参演者名单,发现好几个她在维也纳音乐学院的同学赫然在列。
那一瞬间,她承认自己有极大的落差感……当年为了洛承宽从维也纳偷偷休学的叛逆往事还历历在目。
她忍不住上网订了票,忽然很好奇,曾经跟她一起入学、青春奋发的同学们,如今都混得比她高明多少了?
假如她当初能踏踏实实地毕业,才不管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是不是今天就不会坐在台下,只做一个表情模糊的观众了?
一如她期待的,这场演出是空前成功的,弦乐的编排繁复而优雅,她很喜欢。钢琴占的比重极大,如同大海起潮的盛况,灵动清凝,故事性浓烈,带有歌剧韵味。
兮尔在佛罗里达的时候,也常常和同事们一块儿去看音乐会,想更新自己对行业内的嗅觉,但那都是带有工作性质思维的,绝对比不上今日的身心沉浸,尤其是,当开场的时候,她望见观众席的前排,竟然有一个背影与洛承宽非常相似……这让她产生漫天卷地的感伤。
谢幕后,观众有序而出。兮尔滞留了会儿,终于等到那个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稳步离场。
她这才看清了,还真是洛承宽……
自从她回国,这是第几次碰到了?
她几乎产生了一种今生纠缠、永无止境的错觉。
洛承宽身上还套着多年前他们一起看布达佩斯演奏会时,她给他买的一套挺有排场的观演礼服,也许是瘦了,深色西装比以前大了一号,松松垮垮,有少量皱褶,看得出不太懂保养。酒红色领结勉强端正地挂在脖子上,配上他低迷死板的气质,显得挺滑稽。
他的衣着是得体的,举止也庄重,可还是能察觉到他与剧场的环境完全不搭调。
首先,头发就不太服帖,显然没有打理过,整个人也苦哈哈的,像个干久了体力活的人,走过之处留下淡淡的、带沙的鞋印子。
离他不远的座位上,一位女士气势汹汹地站起,华服浓艳,一路小跑过洛承宽身边,挥赶着鼻子前的空气,直奔剧院经理去了。
洛承宽的身影完全不见后,那个女的气急败坏地向经理投诉起来,“我就坐在他左手边,他一看就是个粗人,就不该到这种地方来!你们安保怎么做的?这样的人混进来,严重妨碍我们的观演体验!”
经理彬彬有礼地欠身,“对不起,那位先生并没有去打扰您,他穿戴整齐,也遵守了剧院的礼仪,我们没有权力驱逐这样一位观众。”
“我也是你们的老客户了,我的意见你们当耳边风?我在后台都看到了,他就是个搬乐器的工人,一身脏兮兮的,怎么,换了件西装就像个人了?我花钱选了座,偏偏碰到他在我旁边,身上那个灰尘劲儿,我坐都不敢坐!我得要你们赔偿!”
“您是老客户,但这位先生也是剧院的常客,每一场古典乐的演出,他都买前排的贵宾票,穿同一件礼服来看,非常虔诚,也许他这样的人,收入不是很高,但也有一颗热爱音乐的诚挚的心,如果仅仅因为他的阶层与你们不同,就不欢迎这位客人,那么我们剧院也配不上这世上所有的音乐。”剧院经理笑容可掬,“音乐属于你我,也属于他。”
兮尔在座位上描着口红,听到这里,差点笑出声。
洛承宽热爱音乐,音乐属于他?
这太扯了。
他只不过是叶公好龙罢了,不管是现在听音乐会,还是过去陪她四手联弹,都只是为了献媚而已,他心里是不愿的。兮尔很想知道,今晚两个小时的演出,他睡过去多少回?
兮尔也懒得听那女的嚼舌根了,起身离开。
她原本还担心会碰到维也纳的同学,但事实上,在出去的过道上,却迎头撞上了一个她以前在佛罗里达的邻居,世界还真小,避都没处避。
兮尔尴尬到踩空台阶,还是对方搀了她一把。
“傅!好久不见啊!”对方是一位美籍华人录音师,梳着前卫的脏辫,平时跟着一些大乐团跑演出,一向是维也纳音乐学院的御用,“你越来越漂亮了!哪儿来的大明星,迎面走来我都不敢认啊!国内可太养人了吧!”
“还不是被中餐给喂的!”兮尔也回过神来,落落大方,“你不常来岭城吧?什么时候忙完了,我带你到处逛逛吃吃,也把你喂成大明星。”
“一定吃穷你!哈哈。”他跟她握了个手寒暄,“怎么,不打算给我个机会,让我去拜访一下伯父伯母,推销一下自己?”
“业内顶级录音教父,用得着我推销?不过,就是这脏辫,他们可能不太接受……哈哈哈。”
两人商业互吹一阵,对方又问她怎么突然回国了,还以为很快就能在佛罗里达的唱片公司跟她有合作,他日盼夜盼就等那一天呢。
兮尔但笑不语。
“你走后,你们琴行那个Christopher就跟丢了魂似的,会员卡都不续费了,天天说要飞过来找你要个说法,看你惹的一身情债哦……怎么样,你还回佛罗里达吗?我听说,唱片公司的聘书都印好了,我一直没搞懂你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国,那可是个很宝贵的发展机会,我真希望你能抓住……”
“打起来了!又打起来了,那个姓洛的又……去看看……”这时,舞台旁的几个搬运人员放下了运到一半的乐器箱,一个赶一个地从侧面的小门跑出去了。
“我……会考虑的。”兮尔的眼神不知为何开始飘散,回复也变得有些简短。
对方也是几分懂眼色的人,看出她无意多谈,适时结束了对话,说以后常联系,抱了她一下,贴了贴脸颊,就回后台去了。
兮尔拖着裙子,也拖着脚步,往剧院外面走去。
天黑了,剧院的围墙发出粼粼的蓝光,像是硕大的蓝色行星,非常梦幻。
她不知自己怎么就变成了一颗卑微的小星,绕着剧院转了一圈。
很快,就听到了五大三粗的吆喝声从后街上传来。
“你他妈知不知道,什么是尊老敬老?”一个鹰钩鼻子的壮汉,似乎愤怒得不能自已,“我在厂里干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你这样的青茬子骑到我头上拉屎……”
对面斜身立着的那个男人,不是洛承宽又是谁?他脸上已经挨了拳头,嘴角秃噜着烟头,声音很低,“大家都是凭本事吃饭,我欠你什么?!呵,想揍我?我随时奉陪!打照挨,钱照挣!”
旁边几个搬运人员站得老远,劝也不是,走也不是,讪讪地咬耳朵。
洛承宽在他们中间显得很不合群,因为其他人都是货运公司的标准化制服,工装裤,涂层手套,只有他西装革履,假模假式,像个偷奢侈品店衣服的保安。
他把嘴里的烟碾碎在墙上,“等我一下。”
然后他缓缓把身上那套观演礼服脱了下来,半蹲着,在膝盖上叠好,沉默地装进随身带来的一个牛皮纸袋里。
完成了这件事,他把纸袋往侧边的绿化带上一抛,一身轻,“来啊!”
鹰钩鼻男人迅速和洛承宽扭打在一起,哼哧哼哧的骂,“你抢我夜班,抢我工钱!我可是一家老小,你一个光棍,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妈的,听什么狗屁音乐会?老子在后台搬货,你坐观众席嘚瑟个什么劲?充什么贵族?我呸!”
“我比你能吃苦,装货卸货比你快,我的排班不多,谁多?”洛承宽肚子上挨了一下,嗵的被撞到墙上。
“哎呀!别打了别打了……算了吧!回厂里再说……老纪,你教训人也不分场合……”
洛承宽几乎被那个叫老纪的男人按着暴揍,虽然很努力地还手,但都没打到点子上。
兮尔世界观有点崩塌,这还是那个大魔王洛承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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