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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仪正在宣读结婚誓词:
“洛承宽先生,你是否愿意娶傅兮尔小姐为妻,不管富贵还是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真心相爱,不离不弃——”
“我愿意。”他朗声说。
“傅兮尔小姐,你是否愿意嫁给洛承宽先生……”
甜美的新娘还未答话,一个声音就取代了她。
“不愿意。”
兮尔抱着膝盖坐在房间地板上,大声纠正。
“不愿意!不!不愿意。”
一旁的孙姨看不下去,想去关掉电视,可是兮尔歇斯底里地阻止,非要重温自己大婚时的每个影像,跟里面的人对答,十分的吊诡。
自从那天,她用碎玻璃割伤自己的手,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她十根手指的皮肤都被剜开,甚至骨头都暴露在了空气中。
被发现后虽然迅速送医,也做了紧急手术,但神经已经部分断裂,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听闻她是钢琴演奏家,连见惯生死灾祸的医生都无比惊痛惋惜。兮尔自己也清楚,这双手是救不回来了,她伤处化脓发炎,人也断断续续地发烧,每次大夫来家里换药,解开纱布,孙姨都要遮着她的眼睛,和海汐一块儿按住她。
兮尔打滚哭号,两个女人稳不住她,不得不让洛承宽来抱着。
见她如此惨烈,他们每个人的心都在滴血。
换药后,兮尔会有长时间的情绪宣泄,只有这份婚礼录像能让她安静下来。
她不断回放其中一个片段:她挽着父亲的手臂,父亲把她送到礼台中央,交给她丈夫。
父亲退场之后,她倒回去再看一遍……父亲还在她身旁,理一理她的头纱。
“爸爸,爸爸,还是你对我好。”她含着泪笑。
海汐总是站在她房门口,也跟着她翻来覆去地看这些。
新人的父母都在台前致词,镜头扫过洛承宽的妈妈……海汐感到自己的眼球里有一根刺,尖利地痛起来。
她心里有很多话不知该去问谁,想去对轾轩说,可他一直都和葛副总呆在公司里,配合公安部门的调查。
如今深衡遭遇大险,濒临被整个行业架空,甚至可能因为牵涉重大违法案件而被强制退市。傅叔叔的搜救仍然一点结果都没有,山区刚刚开始化雪,也许会有新进展,然而警察除了救援,还带一点拘捕的性质了。
丁阿姨也是刚被关进去,这个案子极为恶性,办案人员讳莫如深,什么都打听不到。
现在兮尔又病得这样,傅轾轩忙得连轴转,只有深夜回傅宅,才会和自己匆匆见上一面,话题都是今天家里怎么样,姐姐怎么样。
他问一句,海汐答一句,然后她默不作声将他换下的衣服拿去洗。
冬天冰冷的水,她往脸上扑了好几下。
傅轾轩关掉水龙头,一手环住她,“你别胡思乱想,相信我……”
海汐转过身,看见他也消瘦了很多,稚气去尽,只余一脸坚韧。
她开始怪自己,明明那么爱他,可是,当他家中有难,她竟然生了二心。如果他还是最初那个简简单单的男孩,把心摊给她看,无论千辛万苦,她都愿意跟随。可现在,看了兮尔的前车之鉴,她还能相信什么?
“你去忙吧,别在意我。”她转身接着洗衣,“我会帮你,照顾好家里。”
她用的是“帮”这样的字眼,傅轾轩有些心理落差。
说要帮他的人很多,志龙认识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已经给了准话,所有的人脉他尽管拿去用。
阿荷在媒体界也有了后台,说牛凯那家伙她一定想办法压住。
就连虞荟也保证,只要李派那边一有他父亲的消息,她立刻通知他。
患难见真心,傅轾轩的确需要他们的“帮忙”。
但他不想要海汐的。
皂沫子溅到脸上,海汐抬袖擦了擦,“对了,你舅母今天来过,听看守所的人说,你妈妈病了,现在天气这么冷,里面环境又差,肯定是着了凉,我整理了些药品,还有御寒的棉袄和一床加厚的被子,明天一早,你托人给送去吧。”
傅轾轩忙问,“我妈严重吗?没什么事儿吧……”
“就是感冒吧,不过你舅母说,正因为病了,警察才网开一面,给你妈妈争取到了一次家属探视的机会,只有明天有效,你尽量从公司抽时间去看看她,跟她说说话吧,她需要你。”
“好!我明天一早就去。”
他话音未落,阳台外的夜空不期然升起几团烟花,绚丽极了,嘭嘭声不绝……正是跨江大桥的方向,市政府按惯例在大年初一献给市民的新春礼炮。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阖家团圆的春节……
这是傅家度过最黑暗的一个新年。
宅子里几乎连灯都没开,没有丰盛的团年饭,灶早已凉了,无人问津。
不过,到了第二天,家里就闹腾起来了。好几批亲戚打着拜年的旗号来到傅宅,说着吉祥话,还给兮尔“未出生的孩子”包了压岁钱。
之所以选择这时造访,估计是因为过年期间,傅宅没有记者围堵,而且提着大包小包可以当作是新春礼物,而非贿赂,旁人不致多闲话。
傅轾轩一早就出去了,陈叔和孙姨休了半天假,没来上班。洛承宽更不能在这个时候出面。海汐接待了来客们,可他们不认她是主人。
亲戚们一波又一波,越聚越多,互相并没约好,诧异对望,谁也不肯先走。有的说要削个水果吃,皮没削完,刀却支棱棱钉在了桌上,“来人啊!傅家有个主事的人没有?后面怎么打算,咱总得合计吧!”
“对不起各位。”海汐向长辈们致意,“兮尔正在养病,不能见客,现在案情还不明朗,有什么我们会通知大家的,请长辈们改日再来,东西都请拿走吧!”
“你是谁啊!”亲戚中不认识海汐的居多,嚷嚷道,“是傅家新请的佣人?傅家真是没人了,拿你来打发我们?我们是来看兮尔的,见不到她,咱不走!”
一个中年男子嘀咕道,“我们都是瞧着兮尔长大的,也瞧着她妈妈怎么一步步作到这田地,一件件事怎么过的手!如果她不管我们了,我们可兜不住了!”
看上去是他妻子模样的人拉住他,“别在她面前乱说话……这是傅董的私生女,和情人生的……丁菀把那小情人弄死了,这女孩就讨债来了……”
海汐胃里翻江倒海,从小到大,她听过无数恶心的话,可是和今天相比起来都已经不算什么了。
正没辙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大作,海汐抢步接起,是傅轾轩打来的。他那边非常的吵。
“海汐,我恐怕不能去探视我妈了!外公这边出了点事情,情况很不好!我正赶过去……”
“谁的电话?”亲戚们像扑食一样凑过来,“谁的电话呀……”
傅轾轩发觉了,“什么声音?家里来人了?”
“我知道了,没事。”海汐眼疾手快,按下座机上的挂断键。
亲戚们哪肯罢休,拍大腿的,拍桌子的,几乎淹没了身后缓慢而来的一阵脚步,海汐回头一看。兮尔扶着大理石阶梯,披着薄衫,从楼上走了下来。
病了数日,兮尔的身形有些打晃,但步子仍迈得落落大方,“大家新年好!家父家母不在,有失远迎!”
亲戚们一齐站起,互相交换眼色,正主来了。
兮尔脸色浮肿,但涂上极有气色的红唇,笑容可掬,她这段日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眼下似乎稍微正常了一点,施施然坐在沙发上,众人没有遗漏她将粽子一样的双手掩在了裙摆下面。
亲戚们先是慰问了她父母的不幸,接着又递上些年货,有茶叶,瓷器,高档美容仪,人参燕窝,当然也包括压岁红包。
兮尔翻开礼袋,果然,茶包和礼盒里藏着大量的现金。
她呵呵一笑,这些人也是病急乱投医,傅家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们再送钱又有何用了?
“坐下慢慢说吧。”她示意。
可是亲戚们似乎都想跟她单独谈,一个二个都恨不得把其他人踢出局,从暗示兮尔,变为高声对骂,震得桌上竖着的水果刀嗡嗡弹动,兮尔努力不让自己的身架成为那没出息颤抖的刀柄。
她文雅地抿了一口茶盘上不知谁的隔夜冷咖啡,忽然,一只手放在了她肩膀上。
洛承宽顾不得别人朝他射来的憎恶目光,哑声劝她,“你回去休息,这些事不要管了,我来。”
这就看不下去了?他披着羊皮,龇出獠牙,将她的一颗心撕得千段万段的时候,怎么没有恻隐之心了?
兮尔嫣然道,“我是傅家的小姐,此时此刻我就代表整个傅家,自然得好好招待大家……某些人又是什么东西,管得着我和亲戚们说话,来,来来……”
她取了上好的烟,伸出臃肿的双手,一根根分给在座的男性长辈。虽未在台面上挑明,但她听了一会儿,已大约了解他们想要什么,无非是公安部门顺藤摸瓜,即将查他们了,他们翻不出天去,就想看看丁菀这里还有无门路。
他们一致认为,丁菀和哥哥们在生意场上铤而走险这么多年,肯定铺设了一条后路,比如说成熟的移民途径?
既然他们兄妹已经进了监狱,这条路也别浪费了,让给有需要的人吧……
兮尔都听笑了,即使真有几个去国外“再世为人”的名额,这一批咋呼跳脚的亲戚,也必定是母亲首先放弃的选项。母亲刚一被捕,什么都还没定论,他们就如此急不可耐地想从她手里薅点剩余价值下来?
“抱歉了各位,我能力不够,不能满足大家的需求,但我奉劝大家,我妈妈的案子还在调查阶段,你们也不必过分忧愁,事情一有转机,肯定会给你们一个说法,家父归来后,也要上门去谢谢大家的关心。最近都不容易,该花钱送礼的地方不会少,这些礼品你们快快拎走,到别处总能用得上。”
亲戚们却不买账,“我们家,为你妈妈驴前马后,做了多少事!丁菀倒爱惜羽毛,什么恶心活儿都推给我们,现在出了事不能保我们,当初干嘛拉人下水?”
“你妈妈走不脱了,可我们还能走!万一大家都走不了,就在法庭上把该抖的都抖出来,她判得更重!”
“他们就要查到我男人头上了,我男人原本秉公守法,丁菀不知给他施了什么巫术……”
众人越吵越激愤,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兮尔看清了,看得门清。
洛承宽赶紧取走茶几上的水果刀放回橱柜,挤到前头不让别人拉扯兮尔。这时,兮尔深深鞠了一个90度的躬,“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先前的事是我妈不对,但,大家口口声声说她亏欠于你们,却绝口不提你们从她身上得到的好处……要我说,食得咸鱼抵得渴,贪一时之快,上了贼船,就应该想到有今日!莫欺我傅家无人,等我们过了这一劫,自会好好辨别,谁在患难关头苦苦相逼,打上门来闹得人鬼不宁……到时秋后算账,大家再接着跟我论亲戚吧!”
“你威胁我们?谁知道你父母还有没有活路?”
“你们应该祈祷有,否则池鱼之殃,大家的下场更不好说。”兮尔一字一句。
一个舅公伸出一根怨毒的手指戳向她,“真是和你妈妈一模一样,都是蛇蝎女人!”
兮尔露出一个童真的笑,“舅公,您看着我长大的,忘了我的外号就是毒蝎子么?”
舅公急了,就地取材,抄起礼袋中的一樽古镇瓷瓶抡向她,洛承宽上前一挡,咣啦一声在肩头炸开。
舅公喝道,“还让你男人挡在你前面,你要不要脸!如果不是你嫁给他,我们会有今天?”
洛承宽打手势,让海汐扫去碎瓷,以免二次伤害。舅公仍在破口大骂,“你是家族的罪人、蛆虫、老鼠屎、不肖女!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
其他亲戚也争先恐后,想抓住兮尔讨说法,洛承宽怒吼着劝她回房去,可她直挺挺站在人群中央。
“傅家不帮我们,我们就完了……我们彻底完了……”
兮尔抽着嘴角笑笑,她也完了,谁不完呢?她想起小时候,捧着金光灿灿的钢琴奖杯,亲戚们都来夸她,兮尔真棒!做我的女儿好不好?
人事全非。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喵呜一声,一团白影猱上,在舅公脸上手上挠出条条血痕。
是小起司!
它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在这些人的身上灵活地抓咬。众人哇呀呀推打猫儿,节节败退。
海汐稍稍拖延了几秒,直到好几人都挂了彩,才把小起司抱回去。
兮尔把那些礼袋一骨脑扔出门外,“这是条来路不明的野猫,不知打哪儿捡的,脏得很,被它咬了什么后果,我,可不知道!”
亲戚们捂着被蛰得一道道的手背,这会儿还是先去就医的好,这才终于散了。
待得客厅里重归安静,兮尔瘫坐在大片的人造垃圾中,双目干涩。
海汐忙上前抚了抚她的肩,柔声细语,“兮尔,刚才多亏了你,否则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呵,我做了什么吗?我还能有什么用?海汐,你说我还是傅家的女儿吗?”兮尔露出迷惘之色,“我爸为了家里,什么都自己扛下来,轾轩也在外面没日没夜的忙,只有我,他们什么都不让我碰,我只能在房里等信儿,打发几个闹事的亲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是不是我嫁了坏人,就不能管傅家的事了?我好多天都没见到轾轩了,他也生我气了?不肯见我了?”
“兮尔,你在说什么?头天早上轾轩不还和你说过话吗?”海汐惊讶道,“他怎么可能生你气……”
“轾轩什么时候来过?我怎么不记得了?我生什么病了吗?我还是傅家的女儿吗?海汐,他们说你才是,我不是……真的吗?”
海汐抖了一下,“谁在胡说?……没有的事。”
“有?没有?有,没有……”兮尔用拳头磕着自己的脑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孙姨回来上班的时候,见宅子里乱糟糟的,如同遭了贼,又见各人脸色难看,自然猜到几分。
今天好歹是大年初一,她去洗手做了几个大菜,吆喝着上了桌。
海汐自从那些亲戚走了之后,就一直在旁边发呆,好像沉浸在什么心事里。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推开椅子站起来,“你们先吃,我出去一趟……去派出所给丁阿姨送床被子,轾轩还叫我给她带几句话。”
她拿上被褥和药品,鞋都忘记换,夺门而出。
这一去许久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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