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在上,”召公虎起身对周王静作了一揖,他依旧老成持重,“先贤周公定大司马之职,掌建邦国之九法,以佐王、平邦国。此职掌王师之戎事,自古必由军功卓著者担任!”
“比如?”虢公长父不怀好意,显然明知故问。
召公虎道:“中大夫兮甲吉甫,自其出仕以来,屡献奇计——王三年灭邽戎,王五年献计平西戎,亲率元戎十乘伐犬戎,如入无人之境。其文韬武略,镇服全军;文武吉甫之威名,四夷丧胆。”
“可……”虢公长父想插嘴,不料召公虎还未说完。
“中大夫南仲,天子登基前两次护驾有功而为大夫。王元年平五路犯周,王三年平邽戎,皆身先士卒、履有奇谋。过去两年又接连营建邽邑、太原、固原三个西域重镇,亦是居功至伟。”召公虎顿了顿,“此二子之功绩与能力,哪个不在程氏兄弟之上?”卫伯和知道这是实话,兄弟俩连师寰将军都不如!
“可此二人布衣出身,如何当得九卿?”虢公长父幽幽道。
召公虎瞪大眼睛,如盯着怪物般看着虢公长父:“兮吉甫是蜀相世家,南仲亦是开国名将南宫适之后,虽是布衣出身,可也是贵胄之后!”
“没落贵族之后,不是世袭贵族。”虢公长父斩钉截铁,“你召虎没有子嗣,故而一意孤行,提拔这些出身贫贱之人入朝为官。敢问,你可曾考虑过大周世卿贵族感受?大周江山乃是这些畿内大族打下,岂能忘本?!”
“大周如今用人之际,不可以出身论英雄?”召公虎据理力争。
“用人之际?你是说大周已无人可用了么?”虢公长父很是不屑,“当今中兴治世,难道还不如共、懿、孝、夷这四王之时哉?”
“太傅,此乃污蔑!”召公虎渐不淡定。
“天子圣明,将这些布衣平民破格提拔为中大夫、仅次于卿,已是大开天恩,谁敢人心不足?”虢公长父开始拉拢天子,“这等布衣大夫,稍有微功便平步青云,置元老公卿于何地?置世家大族于何地?太保就不怕这些人中再出一个荣夷公、再来一次国人暴动乎?”
虢公长父抛出如此诛心之语,竟说得老太保哑口无言。而周王静则在静静抚摸他刚修剪的髭须,似有点头赞许之意。卫伯和不禁替召公虎捏了把汗,他不忍心看下去,便起身说了句公道话:“太傅请注意言辞,今天子岂会重蹈厉天子覆辙?”
“哟嗬,”虢公长父把矛头指向卫伯和,“看来太保除了与王子友结盟,还和太宰颇有交情嘛!”
这句话一石三鸟——不仅挑拨离间周天子兄弟之情,还加深了天子对召公虎结党营私之猜忌,还顺便抹黑了自己。卫伯和在政坛沉浮多年,自能拆穿其险恶用心,同虢公长父辩驳起来。
此时周王静已不胜其烦,起身冷冷道:“众卿休矣!同殿为臣,自然一心为国为公。各位若有私仇,请散朝再议罢!”
“臣等失礼!”三位重臣赶紧停口。
“太傅,你主管军事,”周王静口气瞬间恢复平淡,若无其事道,“大司马人选,你有何高见?”
“臣倒是有个两全其美之提议,”虢公不忘斜眼偷瞄召公虎反应,“想必太保也能欣然接受……”
“时辰不早,太傅倒有兴致猜谜?”周王静打断他。
虢公长父道:“拔擢小司马虢季为大司马,补足九卿之列。大将南仲则递补为小司马、中大夫。程氏兄弟依此次西征之军功分别提拔,与师寰、方兴同列中大夫,如何?”
周王静沉吟片刻,道:“太傅此计甚善,便晋升虢世子为大司马!”
“他有何军功?如何服王师之众?”召公虎没想到周天子居然站在太傅一边,他彻底沉不住气,“虢世子这五年何时上过战场?亦未曾统领过一兵一卒,如何使得?”
“犬子于洛邑整饬成周八师,如何不算军功?”虢公长父冷笑道。
“那兮吉甫立下不世奇功,难道我等视而不见?”太保一怒之下失控,竟掌拍几案,“当初天子可是许诺过西征将士,所有功劳双倍记勋!”
“太保莫不是对天子有成见?”虢公长父继续混淆是非,“天子自然记得双倍军功之事,提拔南仲、程氏兄弟等,便是兑现诺言!”
太保刚要发作,赶紧被卫伯和拉住。
“兮大夫有功不假,但他已是中大夫,且当前尚无卿位空缺,只得先欠着。”虢公长父双手一摊,仿佛他才是受害者。
“欠着?可笑!”召公虎怒发冲冠,“赏罚不明,岂不寒了天下人之心?”
虢公长父充耳不闻,转向周王静道:“天子,可曾忘怀那堆积成山之弹劾奏章否?”
“那都是无稽妄言,不可信!”老太保咬牙切齿。
“那兮大夫私自调动军队,率师轻狡冒进于敌后,决战前让士卒破酒戒,又该当何罪呢?”虢公长父显然有备而来。
“可已矣!”周王静已下定决心,“除兮大夫之暂无新任命外,其他人选之晋升便依太傅之言,起诏!”
“遵旨!”虢公长父洋洋得意。
好一个老狐狸!卫伯和突然对虢公长父刮目相看——他故意荒谬提名程仲庚为大司马,以此设套激怒召公虎。趁政敌方寸大乱,这才图穷匕见,成功把嫡长子虢季推上九卿之位。此消彼长间,他在九卿之位的争夺中拿下一个重要筹码。
当初,召公虎凭借他对周王静救驾和拥立之厚恩,一时大权独揽。虢公长父失势后仓皇逃离镐京,天下人皆以为他大势已去。可现在看来,他明着在洛邑放纵**,实则韬光养晦。此前从未发觉此人有如此政治智慧,莫不是得高人指点?“此人不可小觑!”卫伯和告诫自己。
召公虎一心为国,平生最恨小人得志。他恼羞成怒,只向天子匆匆行礼,便拂袖推门而出。
“倚老卖老!”虢公长父此话显然是说给周王静听。周王静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否认。
卫伯和暗叫“不好”——召公虎此举让周天子下不来台,分明是授小人以柄,不仅对兮吉甫晋升于事无补,反让周天子更加嫉恨。他已记不清,曾经情同父子的召公虎和天子已是第几次产生嫌隙,真令亲者痛,仇者快。
老太保为人宽厚,可惜在权术上略显愚钝,容易意气用事。当初他强谏周厉王,终被疏远,而今面对其子,却仍旧喜怒尽形于色,实是大忌。“老太保还总把自己当父亲,”卫伯和心中喟叹,“可惜他忘却周天子已非昔日幼童。”
卫伯和已看穿问题症结——周王静远比召公虎复杂——他从小寄居太保府篱下,在担惊受怕中长大成人,在质疑声中登基九五,这一切已成年轻君王心中不可触碰之伤疤。
他有意伪装,刻意模仿其父周厉王言行,但二人实则毫无共同点——厉天子锐意改革,他不顾一切地支持荣夷公变法,不惜疏远周召二公,不惜同时得罪贵族与国人,他极具魄力,但也败于过度自信。周王静恰恰相反,他迷恋权力,在权柄的天平上长袖善舞,是个不折不扣的权谋家。
“主公和太保宅心仁厚,如果是天子,他会怎么想?”公石焕临终寓言在耳旁响起,卫伯和如触电般顿悟——
召公虎“人欲达而达人”,自是大公无私。他为国求才,力排众议提拔布衣大夫;他怕兄弟睨于墙,于是极力拉拢王子友,意图修好他和王兄的裂痕。可这一切在周王静眼中,何尝不是结党营私?不是用王子友要挟天子?
面对太保和太傅这对宿敌,周王静是要制衡,还是要一边倒地支持恩同再造的召公虎?显然,卫伯和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知恩图报是人之常情,可这恩情之大,大到不论如何报答都无法偿还时,或许……”他不敢再想。
夏夜之风却如此刺骨,让他不寒而栗。
“二位爱卿,还有事要奏否?”周王静一脸和颜悦色,仿佛方才一切都没发生。
“臣告退!”虢公长父旗开得胜,便面带笑意,倒退着走出房门。
见偌大的书房只剩自己和天子,卫伯和踟躇片刻,把心一横,作揖道:“臣卫和,有本要奏!”喜欢莫非王臣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莫非王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