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承低头看着那碗汤饭,香浓的汤里隐约可见粒粒饱满的白米饭,上头浇着一层厚厚的羊杂碎,都要冒出尖来,几颗葱花点缀在上头,碗上头冒出氤氲的热气,这热气蒸着燕承的脸,蒸着燕承的眼。
燕承只觉得眼底重得很,有东西拉扯着他的下睫毛,倔强着不肯从他眼里滚落出去。
他知道这家摊子,卖一些猪牛羊的下水做的汤饭,像他们这样的官家子弟,从这样的摊子前头路过都觉得脏了自己的鼻子,认为猪牛羊下水是极脏的吃食,是底层贫穷百姓才吃的东西,不配登大雅之堂。
换成以前,甚至一个时辰前,他怎么可能会吃这样的汤饭?但是此刻,这碗美味的汤饭的香气、热气一再勾着他的胃。
这碗汤饭,还是由谢昭递过来的。
“咯吱咯吱”
踩雪的声音响起,他听见谢昭又打了一个饱嗝,她今夜跟燕江同在一个宴席上头的,燕江都是大醉归来的话,谢昭应该醉得也很厉害。
燕承双手捧着那碗汤饭抬头看谢昭的背影,她的披风给了他,她冷得很,说话的牙齿都打颤,大大打了个喷嚏,抱着自己的双臂瑟缩着,嘟囔了一句,“这鬼天气。”
说罢偏头巴巴看着她身侧的谢不留。
谢不留侧脸低头看她,抬手抚上自己大氅的系带,却是——
系得更紧了。
“谢三,你休想要我把我自己的给你,你把你的给别人,你问过我了吗?”
“那倒……没有……”
“那就是了,你要热心助人,但没同我说,自己吃了亏,那为什么想着要将这样的亏转移到我身上来呢?我就算身上没有伤,我也会冷啊。所以啊,谢三,下次做事情之前动动脑子,舍己救人的事情没必要真做。你这会儿就这么回去吧。”
谢昭嗫嚅着“诶诶”了几句,好似也觉得谢不留说得有道理,再走了几步,才叫出声来,“不留,你这都是歪理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师父难道不是这样教你的吗?”
谢不留“哼”一声,“我师父可没教过我为了救一个要冻死的人,叫自己冻死了。谢三,我有时候真觉得你没什么脑子,量力而行懂不懂?”
谢昭不甘心,低声说了句什么,太远了,燕承没听清,但他看见谢不留立即止了步子,一把捏住谢昭的后脖颈,像提着一只鸡崽子一样将谢昭往上提了一点,将谢昭因冷佝偻的背拉直。
这雀州男子劲儿真大,谢昭被他这样单手捏着脖子提着,双脚都要离地,“哎呦哎呦”地疼痛叫唤着。
“谢三,这是谁教你的污糟话?!你见过谁家的大将军这样说话?!”
“燕江……”
他方才在宴席之上不就是这般粗鄙不堪难以入耳的?军中的男子大多也都是这样说话的。
“你是想成为燕江那种将军?”
“怎么——嗝——可能?!”
“谢三,仔细你的嘴,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我割了你舌头!”
谢昭再嘟哝了几句,才叫谢不留放了下来。
谢不留也没管她,先走了几步。
谢昭搓着自己的手臂,赶紧跟上,“不留,你怎的跟他们一样老谢三谢三地叫我?你应该叫我将军啊!我不喜欢人家叫我谢三。”
“你是将军了吗?”谢不留话里毫不掩饰鄙夷。
“我已经是了啊!镇西南将军,圣上封的,多威风!”
“嗯嗯嗯,是吗?”极尽敷衍。
“不留,我还打了胜仗,你说我打了胜仗就叫我将军的!”
“呵,谢昭,你那胜仗是怎么赢的你心里没点数吗?你好意思将功劳全都揽在自己身上?要不是楚斯通得了急病,你以为你靠那点儿兵力,能赢?要我说,你们圣上论功行赏的时候,你应该也要把楚斯通的那份功劳也算上。”
楚斯通是西南蛮国的悍将,三十二岁年纪,用兵如神,正值壮年,因此十三岁的谢昭将他打赢了,谢昭还是个女的,叫全天下哗然。
“那我总归是赢了,是大胜!蛮国兵虽然没了楚斯通,也是一个难啃的硬骨头啊!”谢昭骄傲双手叉腰,也不因冷佝偻着腰背了,行得笔直,一副意气风发模样,“楚斯通若是还敢来,我照样要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嗯嗯嗯……”
伴着这极尽敷衍的应答声,谢昭同谢不留渐渐走远了,走到巷口,二人拐出去,谢昭好似还转头张望了他这儿一眼。
“燕府的奴仆真可怜,被打成那个样子……”
“……也不该你管……惹事端……”
“不留,太冷了,还了玉佩咱们吃牛肉喝烧酒去吧……”
“……谢昭,你真是个吃货……”
燕承看着自家府苑的墙角将二人的身影一挡,耳听着二人的声音渐行渐弱,将视线收回来,盯着手中的那碗汤饭,极其慎重地捧着碗,递到唇边,慢慢喝了一口。
汤饭还热乎,那暖意煨着他的口喉,落到他的肚里头。
他活着。
“咯吱咯吱”,又一阵踩雪声传来,燕承以为是谢昭折返,抬头看去,巷口却是空的。
“这儿呐!对喽,你这样冻得要死了的,汤饭得要慢慢吃。”
燕承转向声音来处,是谢不留刚才买汤饭的方向,一个驼背老人一手捏着一个杯子行过来,其中一手的指缝里还夹着一只勺子,走到他身旁,一屁股坐下来,也不觉得冷一般,同他一块儿坐在雪堆里,将指缝里的勺子落到燕承手中的碗里头。
“慢些吃,但是吃不饱也没了,老不死的我要收摊喽!”
燕承也不觉得这老人怪异,今夜他这样的窘境,好似再怪异的事情都不会再怪异到哪儿去,低着头慢慢勺着那碗汤饭吃。
确实是人间美味。
谢昭消失的巷口,有马蹄声嘶鸣,二人一同望过去,那巷口只有月光下纷纷扬扬的雪,衬着燕府的红墙,仿佛随时有一只妖怪化成的美人会在这雪中起舞。
“嗐,这位将军,净管闲事,还不知道往后要怎么样,怕不是要将九天上下都闹一场。”
燕承听见老人说,那声音极近,好似就近在他耳畔,燕承慌张一惊,转头去看,那老人却只是挨着他的肩膀同他坐着,见他回头,取了将手上一杯酒递给他,并取走了他手上吃空了的碗。
燕承低头,一杯浊酒。喜欢昭昭美人心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昭昭美人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