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适应这初见的新环境,一阵闹腾引得祝微星的注意。
前方有打砸东西的动静传来,不时还伴随着几声响亮的喝骂。微星与周围的小贩顾客一道投以关心,透过摩肩接踵的人流他看到有两方人在那头对峙,一边像是摊主,一边则是几个年轻男生。
刚那声响就是摊主被揍翻在地的动静,他摊子被掀,一地的活鱼活虾挣扎蹦跳,仓皇热闹。摊主的朋友想上前帮忙,又被一个染了蓝毛的男生从地上捡起个小渔网兜头拍在了脑袋上。
小贩们窃窃私语,不敢高声议论,焦婶也拉着祝微星往后退去,嘴里恨铁不成钢的轻斥:“啊哟……怎么又是姜翼他们……”
焦婶很瘦,嗓门也不高,一句随言在这样繁乱的地方理应被淹没。可那群年轻男生中有一人似有所觉的转头朝这里看了过来。
他就站在蓝毛男生身边,比周围人高出了大半个头,穿一件黑色T恤,袖管胡乱卷起到肩膀,露出结实手臂,衣着潦草,却因笔挺身型,戳在人群里过分惹眼。
不同于蓝毛等人一脸煞气,他没什么表情,一手随意的插着口袋,一手还拿了片西瓜在吃。撇过头,目光准确落到焦婶这里,看看中年女人,又看看祝微星,眼皮撑了又眯,淡淡瞧几秒,转了回去。
快得祝微星都没怎么看清他的长相,却在对上那道目光的瞬间头皮一痛,熟悉的晕眩来袭,漫天黑暗扑面。
焦婶也被那小子平平无奇的一眼吓住了,伸手想拍心口安抚,回神却发现身边微星脚步踉跄。
“怎么了?又不舒服了?”焦婶连忙扶住人。
微星紧紧闭眼,觉得世界翻腾旋转,他捂住额头用力呼气才忍下那股剧烈的失重感,没有摔倒。
“……一下眼花了。”祝微星抓了焦婶的手找回平衡。
“是焦婶疏忽,我们赶快回去休息,你不能在外面久站,这天太热。”焦婶拿手给微星扇着风,不再多看闹事的那处,推着微星往前走。
“这里地方小,人又多,三天两头会出点矛盾,不算大事,那种不好惹的我们以后躲远点,微星不怕哦。”
焦婶一边带着他走一边解释,祝微星现在在她眼里就是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小孩,又乖又安静,没有记忆身体不好,连跟他说话都会放轻语气。
小心的避开那些摊位,两人走进了羚甲里。
这些都是上世纪□□十年代的老房子,有些更早可追溯到四五十年前,原址曾有过石库门的老建筑,后来被推了重建成公寓楼,经过小半个世纪的风雨飘摇,又成了被时代淘汰的产物,不见底蕴,只留糟粕。
细长的一条路,遍布了住户,屋内的采光非常差,楼道低矮,窄窄的门洞望进去,每家每户都黑漆漆,冷不丁就从什么地方冒出个脑袋来,大变活人似的。
今天是休息日,弄堂里人应该不少,但天气炎热,居民大多窝家避暑,焦婶领着祝微星走了半道才被人喊住寒暄。
“龙龙奶奶,这是从哪儿回来?”
祝微星找了圈才看到拐角违章搭出的小棚下坐了几个正在摘菜的中年妇女探头和焦婶说话。微星听焦婶提过,她有一个孙子小名叫龙龙,“龙龙奶奶”叫的就是焦婶。
“宋阿姨,”焦婶停步和她们打招呼,“我去接我们微星出院。”
“啊,终于出院啦,”一个阿姨手里握着把芹菜,放肆的打量祝微星。弄堂就这么点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祝家出了这档子事就算头几天能瞒左邻右里,前后一个多月,该知道的早知道了。
“恢复得挺好啊,中心医院的医术就是不一样。”有人盯着祝微星脑袋上还新鲜着的伤疤感叹道。
“那可不是,全国有名的大医院,每天多少人慕名过去,一个多月住院费得五、六万吧。”宋阿姨望着祝微星的脸,又去看他身上花里胡哨的衣服,对T恤上那个半|裸不裸的女人大皱其眉,手里的芹菜掰得嘎嘎响。
“五六万哪够啊,就他这个……这个伤,少说也得十万。有钱还不算,中心医院床位多紧张,我小叔中风那次送过去满员,硬让我们转院,祝奶奶这回能让孙子住上一个多月,本事可大着呢。”有见多识广的分析。
“可不是吗,祝奶奶多厉害一老太太,要不然祝爷爷死后他乡下老家那块地上的租金能全归她啊,我看她压箱底厚着呢。”宋阿姨慢悠悠道。
焦婶忍不住插嘴:“不是的,那块地上没什么租金,祝奶奶也没什么钱。”
“没钱她去趟乡下就能凑齐孙子的住院费?有钱人都说自己没钱,”宋阿姨剥着蚕豆轻轻笑,抬头瞟了眼一直没说话的祝微星,“微星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就爱到处跟人说,‘我爷爷家是大地主!你们都不许欺负我!’以前没人信你,现在大家可都信了。”
“他爷爷早死了,钱也都给老家亲戚分光了,什么也没给祝奶奶留下。”焦婶又说,语气比之前硬了点。
见焦婶着急了,几个妇人大妈连忙打哈哈:“说笑的说笑的,我们这不是看微星好好回来了跟着高兴嘛,上个月听弄堂里都在传他伤得很重,我们也吓得不轻,真怕又来个小孟,现在没事就好啦,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是啊是啊,”宋阿姨身边的陈嫂转向微星换上了语重心长的脸,“我们这是夸你奶奶能干呢,微星啊,你别怪老阿姨多嘴,你从小就心思活络,读了大学更是天天不着家,但你奶奶年纪大了,还要操心你哥,你要为她多想想,这次回来啊,不要老是再往外跑,跟那些不三不四……”
后半句话被宋阿姨一肘子打断了,陈嫂这才发现自己说多,讪讪的闭了嘴。
宋阿姨连忙岔开话题:“陈嫂,你问问小鲁下午那场麻将还打不打呀?”
陈嫂顺杆爬:“我刚问过了,她说不打了,街头有人打架,她担心万一警察被引过来要连带着冲了我们的麻将馆。”
“又打架啦?谁啊?”宋阿姨见怪不怪的顺嘴一问。
“还能是谁,姜家那个小土匪呗!小鲁发信息给我说看到他把卖虾的摊子都拆了,虽然那个摊子一直缺斤少两,还掉包了我的鱼,但他们也太狠了。”
陈嫂一出口,宋阿姨这肘子比刚刚飞得更快了。
“小点声!万一被他听见要死人了!”
见她们转了话题,焦婶也不道别,赶紧拉着脸皮都站得有些发白的祝微星走人。
祝微星挪出好几步还能听见身后大妈们碎嘴的声音。
“难怪我之前看见小土匪带着人气势汹汹的出门了。”
“因为香雪前两天回来了,姜翼这老娘每次一回来,他就不爱待家里,拼命往外跑,火气大得要命,谁撞他枪口上谁倒霉。”
“他哪天火气不大?我平时往他面前都不敢走,明明长得那么好看那么精神一小孩,瞪你的时候能吓死人。”
“你个老太婆怕他算什么,我上回见四号楼的黑胡子,就是去年才从里面放出来的那个,碰上这小土匪屁都不敢放一个。”
“唉,我们弄里的小孩怎么一个个全都不省心……”
议论声远去,微星额角的汗水顺着鬓边滑下,他伸手轻轻抹了,尽量在混沌的视线里记下走过的路。
过了几分钟,终于跟着焦婶拐进了倒数第二幢的楼道。微星抬头看了看门牌,羚甲里的七号楼。
“慢点,这里黑,你们楼的感应灯坏了很久,一直没修,你以后晚上出来记得拿手机照一照。”焦婶叮嘱。
祝微星“嗯”了声,身体却不着痕迹的换到另一边,把靠扶手的那头让给了焦婶,自己走了外侧。楼道不仅黑,还堆满了杂物,祝微星一路摸着各种垃圾勉强上去了。楼很矮,也就四层,祝家住在最高那层,最靠里的一间。
一条长廊贯穿了七、八户人家,廊边的栏杆只有半人高,石头砌的,外头可以晾晒衣裳,算是过道也算是阳台。祝家是七号楼的401,不知是不是知道祝微星要回来,大门半开着,门口的鞋子摆得整齐,有大有小,微星认出其中一双是祝奶奶上回在雨夜里穿的黑色布鞋,如今已被洗得干干净净。
屋内半亮不亮,祝微星走近,看清了里头的格局。
门边是厨房,灶台外摆了一张很矮的折叠桌充当饭桌,里面是两间卧室,一间大卧有桌椅、双层床、衣柜,桌上有电脑,床前有电视,虽挤得满当,但五脏俱全,显然是祝微星和哥哥的房间。
而那间小的,除了一张单人木床、一个大木箱、一只木方凳,竟没别的家具了,那是祝奶奶的房间。
此刻木凳上堆了不少银箔纸,祝奶奶正坐在床边,低头认真的叠着纸钱。听见门边脚步声,老太太抬起了头,看看焦婶,又看看祝微星,严肃的表情没有分毫改变。
可在祝微星眼里,已不再如初见那般觉得她冷漠严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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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